目录
臻品悦读
０5 北 地／喻永军
故事掠影
08 鱼叔这人／鱼先军
13 贾平凹在苗沟水库的日子／张书成
21 穿过叶缝的阳光／寇 莉
27 草草的春天（连载）／张文博
38 茶间闲事／唐艺萱
天下大同
41 家住丹江畔／孙 荣
44 晒秋乡情浓／沈顺英
46 武功河滩会／张雨蒙
49 秋之韵／孔新月
52 父亲没有散文诗／李会平
创意写作
54 雾锁青城山／杨丽媛
57 原生态的悲剧暗流
——评喻永军小说《遮子山》／李渊源
59 无可选择又必须选择
——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胡 强
62 摩西、所多玛与布恩迪亚家族
——读《百年孤独》／王 帆
65 树下的康普生
——读《喧哗与骚动》有感／陈 辉
68 华夏之章／党博煜
长短书
70 空中的石头（外一首）／李 李
71 秋水余音（外一首）／张军锋
72 捡起一片落叶（外一首）／李 超
73 诗三首／张宏卫
73 诗两首／于 帅
74 后 来／樵 漩
75 山影春墨深／方利君
76 二十二个维度／石柏豪
文艺纵横
77 从《废都》到《暂坐》的思想漂移／李荣博
卷 首
“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之间，便是春秋。无论是寒或暑，都给予人一种强烈的感受，避无可避。春与秋则是舒缓且隐秘。
“秋”的甲骨文形同蟋蟀，秋初蟋蟀的低吟相异于暑期高昂得有些聒噪的蝉鸣，更微小、更静谧。待白昼不再炎热烦闷，夜晚已经凉爽静谧时，夏日才真正的离开。在这两者之间，“雨”成为双方的使者，是夏的别语，亦是秋的迎词。
立秋后一日傍晚，远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黑云，迅速笼罩了整个天空。乌云层层堆叠在一起，闪电不断在其中闪烁。沉闷的雷声震动着凝固的空气。狂风撕扯着参天的树木，残叶在风的怒吼下发出惨烈的啸叫。无数败叶与枯枝在旋转、飞舞。贴地的尘土也借力而上，将本不明朗的世界染得更为混沌。地面忽然受到打击，灰尘呈圆环状散开，在相互冲撞之中，安静下来，沉浮在积水之中。雨幕代替了空中混沌的尘土，但仍然难以辨别事物。残叶的啸叫被雨滴击打的重音所淹没。沉闷的世界被泥土的气息唤醒，沉醉在连绵的雨声之中。风声、雨声、雷声的合奏逐渐停息。往日刺耳的蝉鸣被雨幕隔断，再无蝉音。烦闷被风雨一扫而空，只余下清凉与明丽。撩拨开雨幕，秋真正出现。
《说文·禾部》：“秋，禾谷孰也。”百谷成熟为秋。城市中已难看到农田中各类谷物生长与丰收，但秋旻之中，何处不显秋。终日不散的酷热成为过去，早晨的透爽令人清醒，身旁的事物都附上一层凉意。视野中的尘埃已被雨水冲刷落地，与湿润的泥土黏在一起。翠亮的树叶比谁都更早享受到阳光，从间隙中洒下的星星点点，不再充满灼烧一切的气势，而是明朗万物。秋天总是万里晴空，偶有碧云在其中漫步。群山的颜色渐渐开始转变，汇出了独属于自然的渐变。深夜，黑暗裹挟世界。夜空中的闪烁并无变化，眼睛的作用被无限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不断清晰而丰富的虫鸣。人们常将“悲”与秋相连，秋是收获的一季，同样也是逝去前的辉煌一舞。这是秋的一面，但秋也有充满活力的一面。秋夜的虫鸣异于夏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而是各种声音的协同。秋夜的虫鸣声中不单只有虫鸣，细微的秋风、树叶的轻拍都与之点缀了秋夜。永恒的月是四季无法忽视的存在，秋月在通透的天空下，细致、明亮。
季节更替是缓慢且不显著的，很难用一个特定的事物来划定两季的界限，雨也如此。夏秋之间有无数场或大或小的雨水，雨后的感受也十分相似。立秋这个节气并不能带给你什么，你甚至也不会关心今天是否立秋。但若你在某一瞬切实感受到秋，那秋便真的到来了。
——田毅
《商洛文苑》
2024年第3期（总第26期·秋之卷）
主 管 商洛学院
主办单位 商洛学院人文学院
承 办 商洛学院文学创作中心
文学顾问
尤西林 段建军 韩鲁华
编 委 会
主 任 权雅宁
主 编 张文诺
副主编 马英群
执行主编 李 波
编辑部主任 田 毅
编 辑 赵萍君 熊英琴 王邦焕
实习编辑 何海瑞 方利君 唐艺萱
封面设计 李 斌
投稿邮箱 slxywxczzx@163.com
设计制作 德高传媒印务有限公司
印 刷 陕西东帆印务有限公司
开 本 16开
印 次 2024年9月第1次印刷
印 数 700册
准印证号 （商洛）2024-SY011
发送对象 校内师生、校外作者及陕西各大图书馆
（内部资料 免费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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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品悦读
０5 北 地／喻永军
故事掠影
08 鱼叔这人／鱼先军
13 贾平凹在苗沟水库的日子／张书成
21 穿过叶缝的阳光／寇 莉
27 草草的春天（连载）／张文博
38 茶间闲事／唐艺萱
天下大同
41 家住丹江畔／孙 荣
44 晒秋乡情浓／沈顺英
46 武功河滩会／张雨蒙
49 秋之韵／孔新月
52 父亲没有散文诗／李会平
创意写作
54 雾锁青城山／杨丽媛
57 原生态的悲剧暗流
——评喻永军小说《遮子山》／李渊源
59 无可选择又必须选择
——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胡 强
62 摩西、所多玛与布恩迪亚家族
——读《百年孤独》／王 帆
65 树下的康普生
——读《喧哗与骚动》有感／陈 辉
68 华夏之章／党博煜
长短书
70 空中的石头（外一首）／李 李
71 秋水余音（外一首）／张军锋
72 捡起一片落叶（外一首）／李 超
73 诗三首／张宏卫
73 诗两首／于 帅
74 后 来／樵 漩
75 山影春墨深／方利君
76 二十二个维度／石柏豪
文艺纵横
77 从《废都》到《暂坐》的思想漂移／李荣博
北 地
◎喻永军
北地这地方真冷，洗罢脸，手指不小心碰在铁门拴上，一下就粘住了。但这样的冬天，西瓜照样有。这里的屋子盖得很特别，院墙全高过了正屋的房脊。家家户户的高墙大院像一个个孤零零的城堡。老邙就住在这地方。
我是来北地看沙漠景观的，住在老邙家。
老邙是个送羊奶的老头，儿子孙子一家都在省城住着，老邙说舍不下这一群羊，就一直在北地住着。老邙天不亮就起来挤羊奶，挤下的羊奶灌进两个镀锌桶中，“咣当，咣当”摇一摇就听出了奶液在桶中的高度，另外，挤了几只羊，老邙也心中有数，每天，每只羊产奶量多也是一点点，少也是一点点，挤完奶，他都会摇一摇镀锌铁桶，这个动作他习惯了。下来，老邙坐在一个木墩子上抽烟，是很普通的海洋牌纸烟。羊拥挤在一起，平静地看着他，有一天，老邙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每一只羊都打了一个响鼻，甩了一下头，羊眼睛圆圆的，特别湿润明亮。他想，他起得早是为了挤奶送奶，羊这么早醒来是为了啥呢？夏天的一地青草？冬天的一地荒草？或者就是他老邙手心里一把拌着青盐的黄豆？这个问题老邙一辈子了都没有想过，这是在最寒冷的那一天，老邙突然想起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咋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上来了。对于放羊人老邙来说，这是个不该想的问题，羊就是羊嘛。
那个早晨过了之后，老邙每次将羊赶往荒地里时，总是感觉怪怪的，跟平时不太一样了，至于咋不一样，他说不清楚，他觉出甩在空中的响鞭力道小了，有时连甩三鞭，看着低头奔跑的羊群，他眼圈子不由得热了，老邙把这归结为自己老了。平常他开了栅栏门，羊圈急了，一涌就挤出去在荒地里散开，站定，觳觫着将身子摇舒坦了，开始寻草芽或草叶吃，再寒冷的天，地缝里都有一星绿色。老邙养的是一群绵羊，黑羊和白羊两种颜色，应该是宁夏滩羊种系，老邙就想宁夏这地名好，那地方的水草鲜嫩，肯定比北地要好，冬天会更好，为啥呢？北地这地方雨水稀少，就是在雨水最旺的夏天，在北地要找个打伞的人是找不见的，北地人在心里就没有形成避雨的概念。老邙的这群羊模样也长得怪，白羊长了个黑脸，黑羊长了个白脸。荒地里能有啥呢？但羊就喜欢在荒地里跑，跑到一处就完全把老邙忘了，嘴挨着地皮子蠕动，身子一动不动，静得时间长了，就摇一摇短秃秃的尾巴，在旷野里没有一点声音。
老邙就靠在那棵树上，看着旷野。这树是一棵沙枣树，碗口粗，斜着分了一个枝杈，枝上落着几只麻雀，风将羽毛吹得翻起来，它们也不怕老邙，不远处还有三四棵，夏天，枣花飘过，两头尖尖的沙枣藏在叶子里。 老邙年轻的时候是个人物，养过骆驼，喜欢打牌，点了一张一炮三响的炮，一下输了两峰骆驼，心疼得流血，眼睛却都不眨一下。后来养羊的时候，他手握一柄胡叉，跟一只独狼周旋了二十多天，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但老邙跟那头独狼还是遇上了，他为护羊，狼为捕食，冲突衍化成生与死的决斗，当狼跃起前爪扑向他的时侯，饿狼眼中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胡叉刺得有些偏，狼翻转了身子，前爪将他的一只耳朵扯掉了。
老邙在木墩子上抽完半支烟，在加重自行车后架子上架好两个镀锌奶桶，一支烟刚好抽完，出了大门，他骑自行车的姿势有点僵硬，骑得很慢，这条路不宽也不窄，砂石路，往北就一直通到内蒙古的亚不赖盐城去了，路在戈壁中间穿行，老邙闭着眼睛骑行都不会错，路上有不少沙坑，大车压的，车轮盘旋拐出来的，有时有石子，老邙就分外小心。他头戴着一顶蓝卡几单帽，帽沿子刚好卡在眉骨上，眼仁亮晶晶的。在这个时刻，老邙粗重的呼吸，可能就是北地的呼吸。其中有一块地是老邙的西瓜地，夏天他会停下来看两眼，在这个少雨的地方，偶尔平地里会出现一个海子，渺渺的一泓，那水神奇得让人敬畏，四季不枯，蓝盈盈的。这块西瓜地因为靠近附近的一个海子，春天栽上西瓜苗，仲夏，就成熟了果实，老碗大的花皮西瓜是北地的名片，沙瓤，汁水多，一直吃到来年春天。
老邙的送奶地点在八公里之外的金三角大市场，取奶的早已候着，他开始用镀锌提子往瓶子里灌奶。
忙完，太阳正从城市东边的沙漠边沿升起来，也是老邙回家返程的时候。
现在，老邙正揭开厦屋地面的一个方形木盖，缩一下肩膀，沿着一架木梯下到地下室，我则从方形的入口往下看，老邙在弯着腰挑拣西瓜，地下室的地板上，花皮西瓜滚了一地。
屋子里很静，铸铁炉子的火力正旺，老邙教给我吃西瓜的方式很特别，顶端平着切去一刀，小勺子掏出一层瓜瓤，大半个西瓜的样子就是一个花皮老碗，取馕坑里烤的馍馍，泡进这只碗里，连吃带喝，便是一顿晚餐。
晚上，躺在火炕上，听四野的风扬着沙子，刺耳地敲着屋顶和铁门，我没有睡意。老邙临睡前还给我说过一种西瓜的吃法，是北地人年关招待贵客的名吃，叫油炒西瓜。
老邙说，这地方的小地名叫双湾，在腾格里沙漠以西。
作者简介：喻永军，陕西省商州区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纪实中国》《延河》《延安文学》《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等发表小说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大鸟》《老街》，中篇小说《流水无声》《阁楼》。短篇小说《遇见马多》入围第五届柳青文学奖。近年致力于小小说写作，共发表作品六十余篇。获《百花园》年度优秀作品奖，第三届金熊猫网络文学奖，第二届商洛文化艺术奖。
鱼叔这人
◎鱼先军
二零二三年底，又要包村，我的搭档是鱼叔，五十多岁。任务是明确的。具体事情鱼叔说进了村再看。我说，政策咱吃透了，人心没吃透，事情难弄，我头大得很。任务紧，完不成任务不中。
晚上，我俩住在村部。
鱼叔说：“村上工作，你得沉下去，你得知道人家咋想，把他当亲人看，人才能跟你交心，工作就容易了。”
“你包过村？”
“谁没包过村呀。”鱼叔说，“三十年前叔在一个镇子上干文化工作，被抽调去月儿村包村，那时的工作比这难，叔应声下事情就弄成了，叔给你说说三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月儿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一直拖着全镇的后腿，包村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镇上领导仍然放心不下。一天吃过早饭，王书记对我说：你抽空到月儿村去一下，那里的底子一直不清，每次检查都出问题，得好好整治整治。边说边拍拍我的肩。
我骑着摩托车沿河沟的五十多里通村土路扭扭曲曲走了近两个钟头，到村长家时已近正午，村长老婆一见我土头土脸就开玩笑道：“哎呀呀，看把领导弄成啥了，热死人的天气，有啥大事？”
我倒了一盆水洗了头脸，用毛巾把周身上下摔打了一遍，问她：“村长呢？”
她便立即出门站在场边向对面喊：“龙娃，叫你叔快些回来，镇上领导来了。”
我说我算啥领导，她拧过身瞥了我一眼，说：“不说你是领导，他出去就没魂了。”
村长五十多岁，人低矮精瘦，一进门见是我，便笑着说：“我当是啥大领导，才是你。”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啪”地一声撂在桌子上，回头对老婆说：“把那瓶酒拿来，我弟兄俩先交流交流。”
我让先说正事，他却生了气：“咋，嫌酒瞎，把你当人哩，你才是鬼。”边说边打开酒瓶盖子倒了半洋瓷碗，举了酒瓶与我咣铛一碰，一仰脖子先灌下去一大口，咂咂嘴说：“嫑耍奸，咱两谁不替谁，喝，喝了再说正事。”
我在月儿村没包过村，但对村长这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只要是上面领导来检查安排工作，他忙前忙后张罗，好烟好酒招待了，用酒话“坚决跟上领导走”把领导打发走。若是一般干部来，他能避则避，避不过，就饮半瓶酒，涨红了脸，拍腔子说不管啥事，只要交给他，保证百分之二百完成。你走后，他该咋还咋。
今日，我说明来意，他立时却沉了脸：“谁瞎松在领导跟前给我脏摊子，我月儿村计划生育没一点问题。”
我喝着酒装作生气地说：“去、去、去，谁不知道你半斤八两，有本事上边检查时别出问题，免得让领导跟着伤脸。”
我本来是借酒劲激激他，想从侧面多掌握一些情况，没料到他却“呼”地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发急：“谁说有问题谁查去，谁本事大谁弄去。”说完将酒瓶咚地蹾在桌上。
我见他发脾气，放了酒碗一本正经的说：“你发啥歪。”
村长老婆见我认真起来，赶紧打圆场：“看，看，看，两口猫尿一灌就寻不着东南西北了，没看谁是谁，人家领导谈正事你发啥脾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不会仔细想想。”几句说得他却蔫了。又抿了口酒，见我一脸认真，便扑哧一声笑了，你嫑见怪，你哥最见不得谁打两头翘。说着拍了拍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你看我这记性，不说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仔细一想，我倒想起了，还真有个难缠的。
我问是谁。他诡秘地说：“你跟我走就晓得了。”
这正是中伏天气，正午的太阳黄光耀眼，知了在树木间拼命地嘶叫。我跟着他沿着崎岖的山路攀攀缘缘地上山，热得一口口喘气。站在山腰举目望去，一块块挂崖梯田呈带状沿山势而筑，葱茏的玉米在雨后的烈日下正拼命地疯长，田坎边一洼洼果蔬，一串串豆角伴随着山风，透出一股诱人的清甜。村长一路少话，轻脚快步，我气喘吁吁，紧追快赶还拉下一大截。他回过头，诡诡地笑着说：“咋样，不行了咱回。
“没事。”我从来就有一股不服人的脾气。又上了一面坡，转过山涧，眼前忽然一宽，窝出了十多户人家，尽是低檐瓦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洼中，日光散淡了炊烟，绿树氤氲着凉爽。沿着逼仄小路，来到一户门前，三间瓦舍，门半掩着，村长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坐在门墩上喘气。少时，听见屋后有闷雷之声，循声转过房山，见一年轻女子正在吆牛上石磨。牛不疾不徐，嗒嗒有声，磨不紧不慢，隆隆如雷。那女子二十上下，削肩细腰，面目清正，眉宇间透出几分成熟与精明。见有人来便住了牛，浅浅一笑，直直地问：“叔，咋刚上来，到屋里喝水。”我看得木呆，心里不觉叫奇，在这高山之上，也有这般娟美持重的女子。村长却黑着脸问：“狗山呢？”回头又指着我说：“这是镇上领导，找狗山有事。”女子愣怔了片刻，便向坡上张声喊叫。不一会儿，一精瘦大眼的小伙提着锄，从坡上跌脚爬步地跑了下来，见了我和村长，热情地招呼到家中，倒了水又递烟，给村长点烟时，村长冷着脸用手豁开：“你这烟我吃不起，你厉害，村上管不了你。”
狗山涨红了脸尴尬地立在一边。那女子笑着说：“看叔说的啥话，谁敢不服你管。”
“我不是你叔，你眼高，能认得你叔？”村长脸疯得怕人。
我连忙打圆场：“有啥话咱坐下说。”
他又冲着我说：“人我今天交给你了，这两口不服村上管，不但非法结婚还怀了孕，你看着办。”
那女子立时红了脸：“叔，你、你……”
我一时不知就里，呆在那里。
村长似乎得理不饶人，一本正经地给我交待：你先看着处理，我到上边还有些事。说完径自出门走了。
从村长的眼神和气傲的语言中，我有些气恼，但一时也不好发作。
在农村，特别是一些边远山区，像这种小农意识的村干部我见过，当他有事求你时，会低声下气地惦着脸与你套近乎、拉关系，一旦有些事触动了他的利益范围，他便千方百计地给你出难题。
那女子却平心静气地说：“叔，你也别为难，再大的事咱先吃了饭再说，该处理，该法办，我决不难为你。”说完就进了灶间做饭。
我真佩服这女子遇事的平和与冷静。同时也为这女子对我的友善和信任有些激动。在她做饭的时间，我问了小伙事情的经过。小伙叫狗山，五岁时他父亲在修路工地上排除哑炮时被炸飞了，当时公社只给补助了一百五十元，空棺下葬时，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大队就又给多分了五十斤苞谷，后来他母亲又瘫了，在炕上一睡就是五年……
在灶间做饭的女子叫小兰，是山上靖木匠家二女儿，父亲性倔好强，母亲常年有病，大姐嫁了村上唯一的工作人铁路工人。这女子到十八岁时，出脱成了村里的人尖子，村长老婆托人给娘家他兄弟提亲，靖木匠答应了，小兰却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村长脸上过不去，因为小兰和狗山相好，就多次找着茬儿寻狗山的事。狗山正说着，小兰端来一大碗捞面放在桌上，又拿出一碗油泼辣子炒葱花，挖了一勺扣到碗里说：“叔，快吃，也没啥待承你，将就着吃些。”这时我也觉得肚子真有点饿，端起碗用筷子便搅，却搅出两个荷包蛋，我执意要给狗山拨一个，狗山将碗端得高高的，一边躲一边说锅里还有哩，死活不让拨，却拿出味精、调和面往碗里弹。
“我吃调味重，你要不？”
我说：“啥都尝着了。”回头对他说：“味精吃多了脱头发。”
“脱光了才好。”小兰嗔怪地窝了一眼。
吃完饭，狗山又接着说。小兰收拾完锅碗，脸朝外，坐在门口说：“说啥哩，让叔都笑话，叔是镇上人，见的世面广，啥事没经过。”狗山就住了口。
太阳偏西，山洼里悠悠刮来一阵风，我出门站到洼西的石梁上，太阳放射出通黄的光线，把四山的阳坡耀得一片辉煌，山背面却是一片荫郁碧翠。这一洼十多户人家，房屋极不规律，由下往上，一家比一家高。没有一条端正的路，都是一家一条仄路，斜着朝上或斜着朝下，路上随处可见牛羊的粪便，家家场院边堆积了柴草，弥漫着羊牛粪的清香。我转了几家，人们都拿眼睛好奇地盯我，我打听村长到谁家去了，他们却偷着笑。
“被狐狸精迷去了。”
“狐狸精？”
“你看到野鹊窝了吗？”一位中年妇女用嘴努了努。
树木浓密，我没有发现什么。
我问狗山家的事，都不说。一个快嘴的媳妇说：“你吃了人家的饭，还问啥？是正直人就给人家把事办了，免得让有些人操心。”
我问村上计划生育情况，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末了，一个说：“到西头问去，该生的一炕脚底鞋，有人保哩。”
我见问不出什么，便又回到狗山家，狗山正在饮牛，我问他有住的地方没有，他有些为难：“有倒有，就是怕你不习惯。”
我住在了狗山家。晚上小兰一边催促狗山快洗脚，一边对我解释说：“床小，就委屈叔了，狗山脚汗重，你闻不惯，打呼噜时你用脚蹬一下就好些。”
睡在床上，我便问起他俩口为啥不办结婚手续。
狗山叹了口气：“我俩从小在一块长大，又一起上学，初中毕业后又都回家放牛种地，又不甘心在这山上种一辈子地。从小到大我一直把她当妹子待，她有啥事，也只有与我说得来。农村的习俗你也晓得，象我这山上，娶个妻子最少也得花两三万，把我这家当卖完也不够，虽然我和小兰都有意思，提亲的事却不敢想。”他语无伦次的说着。
“我俩真的好，是那种两小无猜的好。”
他说了一句文诌诌的话。
“平时谁心里都在乎谁，却都不说破，到了现在这样，其实是让‘狐狸精’给逼的。”
“狐狸精？”
“就是西头坡根上那女人，是村长的马子。小兰人好，在月儿村是数一数二的，村长想给他不成器的小舅子说亲，小兰不同意，狐狸精就三天两头造谣，说小兰是被我勾引的，为这事，小兰她大上门寻了我多次。一气之下，小兰便住在了我家。”
窗外有悉悉索索的响声。
“谁？”
“我！”
小兰没有睡，在窗下听我俩说话。狗山开了门，她便坐在了床沿，眼里分明有泪光。
小兰看着我说：“我看你是好人，到这步田地我也不怕叔笑话。我和狗山到这份上，谁都不怪，村里有些人埋汰我，我也认了，我心死在了狗山身上，一辈子谁都不会嫁。我大打我，骂我，村长又寻狗山的事，不管怎样我是拿我的心待他。村长说我俩是非法结婚，又说我是非法怀孕，其实到现在，我俩还是分开住，我只是让有些人死了那份念想。”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
小兰扬头望着顶棚，长长地叹了口气：“等老人想通了再说吧。”眼里噙着泪，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夜静得出奇，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为这对恋人的纯真爱情而感动，在此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这高高的月儿洼，在这几乎与外界隔绝了往来的偏僻山村，竟有一对恋人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演绎着一曲人间真爱。
鸡叫头遍时我睡着了。
嗵，嗵，嗵，一阵急促的打门声。狗山一咕噜翻下床，村长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翠花肚里疼地翻跟头哩，你快给联系车往医院送。
他说的翠花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狐狸精。
我穿了衣裳，安排人抬翠花下山，又到村长家向镇上打电话联系车。翠花疼得用手捂着肚子，不住地扭着腰，待送到医院就只有一丝气息。经检查，是宫外孕，得做手术。
后来我在山上作了详细了解，证实了狗山和小兰给我说的情况，也帮助小兰作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
有一天，我正在房子看书，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狗山，提了一串辣子，一只鸡，进门憨憨一笑，说：“也没啥给你拿，你别嫌弃。”
我说：“你咋胡来哩。”
他坐下喝了我给倒的水，问我：“我和小兰下周结婚，你能来不？”
我说：“到时候我一定来，你俩的喜酒我一定得喝。”
狗山激动地搓着两只手。
我问他还有啥事需要帮忙，他说啥都好了，结了婚他俩想到山外面闯闯，不能一辈子都呆在山里。
我心里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狗山说完就急着出门走了……
讲完这些，鱼叔有些乏。他说，包村工作性质一样，工作目标不同，你心里有底了木？
这一夜，一向赖睡的我失眠了。
作者简介：鱼先军，男，陕西商州人，文学编辑，陕西省作协会员。商洛市作协副秘书长，商州作协常务副主席，曾任商州区文创室主任，《丹水》文学期刊执行主编。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三十多篇小说、散文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
贾平凹在苗沟水库的日子
◎张书成
一
一九七零年春，我刚十五岁，由于父亲的冤案迟迟没有平反而辍学，在家乡参加生产队劳动。当时，全县兴建的三大水库之一——苗沟水库已经正式动工，这个由丹凤县水电局设计、商镇区组织棣花、茶房两个公社，十八个大队民工修建的水利工程，每天上劳动力两三千人。为了激发青壮年上水库的积极性，生产队给每个上水库的民工每天记十分工，县上给每个民工每天补助半斤粮，每月补助两元钱，这对在村里因父亲历史问题经常受歧视的我来说，无疑有很大的吸引力，于是，给队长说了一声，征得他同意，我便背着铺盖和半袋子苞谷糁子和一笼子红薯，来到了离家八公里的苗沟水库工地上。
苗沟位于丹凤县城西北二十公里处，全沟长一五公里，由南向北有摞摞石、核桃塬、黑房沟、瓦房、瑞沟、庙沟、柳条沟、田庄子、许庄等九个小村庄。水库工地位于苗沟核桃塬村下、“摞摞石”村上的峡谷中，坝址建在苗沟河的下游七公里处，这里山势陡峭，岩石耸立，植被很好，适合修坝蓄水。整个工程由县水电局一九六九年三月开始勘察设计，一九七零年三月一日正式开始施工（一九七五年十月峻工），是以灌溉为主、结合养鱼防洪的小型水利枢纽工程。枢纽工程由大坝（粘土心墙堆石坝）、溢洪道、卧管式压力管道放水设备组成，有效灌溉面积为零点五万亩。是全县当年动工修建的三大水利工程之一，另外两个工程是鱼岭、龙潭水库。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全国兴修水利的高峰期，也是陕南地区农村生活极其艰苦的岁月。我所在的许家沟村，许多人家白天吃饭“照影影”，晚上饿得睡不着就“数星星”，我当时正是长身体的小伙子，但吃不饱饭却是常有的事，那每天补助的半斤细粮，无疑对我有巨大的诱惑力。并且，我听人说，水库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大喇叭一天到黑播放着国际国内新闻，里边有样板戏、各种红色歌曲，早上天不亮就军号响彻山谷，柴油发电机让工地灯火一片，爆炸声和拉夯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些，都是我积极上水库的重要原因。
二
我到水库工地是五月份，天气已经变暖，当时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我们村民工编为许家沟民兵连，连长是许玉柱，指导员是许民化。白天，男劳力在大坝旁的山坡上抬石拉土，女劳力在大坝上分组拉夯，晚上住在三道河的张瑞士家，房子里住不下，就住在院里搭的牛毛毡棚子里。我因为当时年龄小，人也老实可靠，干不了抬石拉土这些重体力活，并且在村里时喜欢读书看报，经常办学习专栏，在村里人眼里，算是有些文化，连长和指导员商量让我当保管员。这工作虽然繁杂啰嗦，但轻松一点，经常与指挥部和其他连队联系，也算是对我的照顾。
时间不长，我就熟悉了水库的领导驻地和管理体制：工程指挥部设在“摞摞石”村的一个叫陈凤生农民的三间瓦房里，卫生室设在陈庆斌的一间牛圈里，门前的大场上搭建的棚子里，有铁匠铺、库房、保管室等。总指挥是商镇区委副书记张智德，副总指挥是贾定发、陈宽海、李志汉，支部书记是棣花公社干部李治文，还有水利技术干部陈庆斌、陈安富，王建华，宣传干部张福印、张水政，管理人员许海善，播音员米粉茹、司号员李树生、电工李百忍等三十个人。
我很喜欢这项工作。时间不长，就与其他连队的伙食管理员相识并熟悉，有的甚至成了朋友，特别是棣花的保管员贾平凹，他是我彦春叔的儿子，比我大三岁，我把他叫哥。
说起来，我俩还真有些缘分。他父亲与我父亲都是教师，又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俩人从一九六六年开始一直含冤受屈，彦春叔被人诬陷为“历史反革命”，一度曾被开除公职回家接受劳动改造；我父亲一九四七年受陕南游击队巩德芳司令和游击大队长张生财委托，当了一年多“副保长”，为李先念中原突围部队筹粮筹款，应该是对革命有功之人，但那几年被人诬陷迫害，冤案一直得不到澄清。俩人同在两岭教师学习班上被批判斗争，多次被绳捆索绑，惨遭毒打，身心遭到摧残。多少回他们遇见了互诉委屈，说得泪流满面。我的遭遇与平凹大致相同，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上学、当兵、民办教师、招工都无门，只有在生产队劳动。但共同的爱好都是喜欢读书看报写文章，他在商镇中学初一（三）班上学时，作文几乎每次都是范文，还办着班里的黑板报，天天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到一九六六年上五年级，作文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现在又在水库工地上干了同样的事情，见了面有“同病相怜”之感。
他和我一样，貌不出众，少言寡语，见人只是露出憨厚的一笑，喜欢读书写字，待人真诚低调，老实本分。到水库上以后，连里干部见他个子不高，劲儿不大，人又憨厚，做事认真，便叫他当保管员，负责管大灶的伙食。
保管员说起来轻松，实际上是苦差事。我俩当保管员，除了收粮过秤、保管工具、帮助炊事员烧火做饭，洗锅抹灶以外，还要将损坏了的钢纤、铁锨、镢头等工具拿到指挥部附近的铁匠炉子处，让铁匠们修理好以后，又掮到工地上。常常一天忙到黑，晚上还得加班算账、准备翌日的饭食。
我从平凹那里学到了好多为人处事的方法。人常说“众口难调”，这话说的实在。棣花大队十六个生产队，平时每个队上二三十人，大灶上吃饭的一般二三百人，况且当时每人每天只是一斤粮，一天三顿饭，早上和中午都是四两粮，晚饭二两粮，主食是红薯糊汤、糊汤面、蒸红薯，没有菜。有的民工就发牢骚，说怪话，嫌饭稀，饭少，吃不饱，遇到这些情况，平凹从不发脾气，总是好言相劝，耐心解释。个别民工因放炮或其他原因回来晚了，锅里已经没饭，平凹就把炊事员留给自己的饭让民工吃了，自己宁愿饿肚子——他和炊事员总是等大家吃完了，才吃剩下的饭。
平凹把大灶经管得井井有条：当过厨师的李松柏负责擀面，李全胜、李海平俩小伙负责烧火，并给松柏帮忙；身强体壮的代麦负责担水、洗锅；平凹哪里忙，就到哪里干。五人各负其责，相互照应，把棣花的大灶办得很有特色，得到了指挥部领导的表扬。
像平静的水面有时也可能荡起涟漪，棣花连的大灶上也发生过一起令人难忘的事。那是一个中午，按领导安排，大灶上做糊汤面，照例是麦有担水，松柏擀面，全胜和海平烧火，平凹手提圆笼下糁子，等糁子煮熟以后，就到了下面条的时候。这时，大锅下火焰熊熊，棚子里烟尘雾罩，松柏忙着下面，其他四人站在锅台边，用长把锅铲和长擀杖不停的搅动锅里的饭，怕锅底烧糊。等松柏面条下完，平凹给锅里调盐，一大锅饭眼看就好的当儿，穿着烂布鞋的代麦有站在锅边，脚一抬，不小心把没有后跟的烂鞋掉到了锅里去了！锅里饭“扑通扑通”滚得正欢，鞋在锅里的糊汤上泛了几秒钟，一眨眼沉到锅底去了！麦有吓得变脸失色，其他几个人赶紧拿锅铲擀杖向外捞，但三捞两捞烂鞋在直径五尺的铁锅里没见影儿，捞了半天，到底捞出来了，但锅里的饭上面漂了几抹黑丝儿。几个炊事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纷纷问平凹怎么办？平凹挠了挠头，想了想，让大家不要喊，再称五斤苞谷面，用水和了搅到锅里，把糊汤面做稠，叫民工们尽饱吃，不限量，吃完后，后勤人员单另做饭。并告诉在场的人，不要乱说，切莫外传。大家一想，只能这样，因为粮食紧缺，一点也糟蹋不得，况且，民工们马上回来，几百人不吃这饭，给他们吃什么呢？
这件事 ，是几天后松柏悄悄告诉我的，别的人，至今都不知道。
三
命运常常有着出人意料的安排，一个干部的偶然发现，改变了平凹的人生轨迹，成就了一位著名作家的传奇而光芒四射的人生。
平凹有才华，也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强烈愿望，他的住地在指挥部附近，因为想在指挥部谋个差事，好好发挥自己的特长，就经常有空去指挥部门口转悠，给自己寻找接近领导的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年初冬，一个飘着雨夹雪的黄昏，没有上工的民工们大多在棚子里休息、闲聊，指挥部门前的房檐下几个人在下棋，平凹也会下棋，但他未下，只是观棋，指挥部的张福印也在跟前转悠。
苗沟水库虽然规模比鱼岭水库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配备的干部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张福印主管宣传，一个人要办水库简报，要刷标语，组织文艺节目，还要撰写各种报告和印发文件，自己刻蜡版，推油印机，忙得不可开交，正想寻找一个能帮自己搞宣传的年轻人，也是天助平凹，俩人说了几句话，平凹就毛遂自荐说自己能写大字，会绘画，也能写文章。在这之前，福印对平凹的优点也耳有所闻，立马眼睛一亮，让平凹第二天到指挥部，先刷几天标语看看。
刷标语对平凹来说是小菜一碟，轻车熟路。翌日早上，他就一只手提个盛着红油漆的小桶，一只手攥着大排笔，在石岩上、河道旁的大石头上开始刷些“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一类的标语。山里的初冬寒气逼人，他的手指冻得像红萝卜，搭在嘴上直哈气，等手指稍微暖和了，又提着小桶继续刷标语。
他的字遵劲有力，古朴厚重，指挥部的几个领导看了，都觉得这是个人才。就叫他协助张福印，编印《苗沟水库简报》。
《苗沟水库简报》是由水库指挥部主办的一份油印的小报，八开纸大小，单面印刷，主要刊登时事政策、会议精神、工程进度、领导讲话等内容，由于人手不够，开始是福印编写，陈安富刻写蜡版，俩人合伙印刷，采用不定期出刊，由宣传组人员去工地时向各施工单位分发。平凹去了以后，刚干了几天，福印觉得这小伙文章不错，也会刻蜡板，印的简报还干净整洁，心中非常满意，就叫平凹一个人负责简报的编写，自己忙指挥部的其它工作去了。
平凹不负使命，全身心地投入到简报的各项工作中去。每天到工地上去采访，回来写东西，然后在蜡纸上刻，拿油印机子印，印好后自已跑到工地上分发。
他一下子成了水库工地上民工们眼里的“红人”——采访、编辑、刻写、油印、发行等职集于一身，还兼职了指挥部门口的黑板报换写工作，大会战期间，他还在大坝上办了两期《工地战报》。我们几个见了他，打趣说他“辫子上绑辣子，成红人了”，他笑笑，算是回答。
找到了施展自己才华的平台，平凹信心倍增，浑身是劲，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为了活跃简报的版面，他自学各类字体，学习绘画、插图、钢笔速写，并开始学着写诗。从他主办简报开始，这份小报由过去的不定期刊物变成了每半月出一期，由单面印变成了双面印，印数也由过去的六十多张增加到二百多张；形式也多样化，有刊头、插图、绘画、人物素描；内容也丰富多彩，有快板、人物速写，好人好事小通讯——只不过由于纸张短缺，印出来的小报颜色五花八门，又白又黄，还有淡绿色的。
就这样，平凹的文学才华在水库上得到了初步展示。为了收集素材，他跑前跑后，上大坝，入工棚，采访工地上涌现出的各种感人事迹，写成通讯报导，印发出来，表彰先进，弘扬正气。记得棣花连的保管员董君厚，利用休息时间上山挖野菜改善民工伙食，平凹就撰写了《挖野菜的伙管员》；茶房连的女民工李淑逢捐菜捐粮，让灶上给大家改善伙食，平凹就写了小通讯《李淑逢义务捐粮菜》；李家湾连的李中敏见手扶拖拉机驾驶员冬天穿着单布鞋，就把自己的棉鞋送给拖拉机司机李忠珍，平凹就采写了《一双棉窝窝》；医护人员许天长背着药箱，天天在工地上为伤员送药敷伤，平凹在简报上刊发了《工地上的白衣战士》；我的姐姐玉逢从一九七零年八月到一九七三年九月一直在水库工地，开始在大坝上拉夯，经常和水琴、秋蕊、小珍十几个姑娘加班加点打夯，有时干到深夜，得到水库指挥部领导的表扬，平凹就采写了《拉石夯的姑娘们》；一九七一年十一月，我们村的民工吕福林在烤火时不慎烧着棉衣，当下无棉衣可穿，我姐姐下工回来，利用晚上休息时间在灯下用自己的布料把吕福林的棉袄补好，第三天，《简报》上就赫然刊登了《雨夜补棉衣》的小文章……
这些短小精悍、生动活泼的小文章，在通讯落后、信息闭塞的水库工地上，一下子成了“宝贝”，民工们非常喜欢，往往简报一到，大家都你争我抢，拿到手里就从头看到尾，里边报道了哪个人，这个人就成了先进人物，被人高看一眼，红光满面。有的人把简报捎回家，让家人分享喜悦。简报，成了工地上的一个亮点，也成了两个公社干部群众关注的热点。
四
水库工地上的民工们劳动强度相当大，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劳动，全靠人推车抬石，拉夯砌坝，唯一的机械就是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台柴油发电机。而生活异常艰苦，一日三餐不是糊汤煮红薯就是蒸红薯、熬萝卜，好一点的饭就是糊汤面，没有菜，油很少，所有的调料就是盐，还有民工们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酸菜和辣子。
平凹就是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办报，经常饿着肚子加班加点地采访、写稿子、刻印简报。我几次去指挥部办事，都瞥见他在伏案写文章，人与他说话，他头都不抬，边回答边写个不停，忙得连与人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工作很辛苦，生活却异常清苦。指挥部的干部，吃饭和民工一样，没有什么特殊。平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天到黑斤把粮，没有副食，没有蔬菜，更没有水果，忍饥挨饿成了家常便饭。由于离得不远，平凹的许多轶闻趣事，有意无意地传到我的耳中：
一个雨天，平凹写完稿子，饿得心慌，便到棣花连队寻发小刘书征（后来叫刘高兴），想看看他哪里有什么吃的，刘高兴家里也穷，修水库什么吃的也没有拿，俩人无奈，又到大灶上想办法，大灶上还没开始做饭，俩人无计可施，又跑到李松柏睡觉的棚子里东张西望，左寻右找，刘书征忽然看见空中挂了只竹笼，搭个板凳往里一摸，大喜过望：里边有一只“牛舌头”样的饼子！俩人相视一笑，掰开，一人一半，悄悄地吃了，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地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自以为得意，谁知几个月后，刘书征见了李松柏打趣说“你没看你笼子的牛舌头馍还在不在？”，李松柏瞪了刘书征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俩个小崽娃子，吃了我的馍，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在窗子缝里早看得一清二楚，平凹人好，我没言传就是了，你当我没看见吗？”刘书征听了，哈哈大笑，给平凹说了，平凹也笑了。
指挥部门前的地里，种了一大片“露头青”萝卜，长得有镰把粗，平凹写稿子时间长了，又饥又渴，灶上也没有开水，便踅摸着到地边，想拔根萝卜解解饥渴，哪知这家主人生怕修水库的人偷着拔萝卜，早就叫儿子暗中监视着，平凹刚到地边，孩子就大喊一声“地边的是谁？想偷萝卜吗？”平凹吓了一跳，连说“不是不是，我在这站一会，就走了！”然后慢慢地走到西边的沟里，喝泉水去了。
茶房公社的巩家湾村地处丹江河畔，稻地多，人生活相对好一些，在水库工地的民工隔一段时间就改善伙食：有时吃米粥，有时每人一个“枕头馍”，一碗粉条子。平凹和几个小伙子是朋友，他们改善伙食时，就喊平凹打打牙祭，平凹就跑过去，吃几筷子一饱口福，过了还咂咂嘴，觉得不过瘾。我见过几次他与一个叫巩君的小伙子趷蹴在树下，没筷子，从栲树上折了两根树枝，伸到碗里美美吃了几口粉条子，真像个贪吃的孩子。
五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转折点，而让平凹办《苗沟水库简报》这个转折点，就让他的人生焕然一新。
简报为平凹提供了练笔的平台，也为他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他如鱼得水，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在练中提高，不光会写新闻报道，也会写人物通讯、写诗歌、快板、歌词，有时给周围的人写一段贺词或贺信，给驻地的农民代写书信。大伙都认为写得好，觉得贾平凹做事踏实认真，一丝不苟，对他也刮目相看。我清楚地记得，他给卫生室的医生张水娥门上贴了一幅对联“手中针，白银银；心中血，红艳艳”，把张水娥高兴地站在门外，看过来，又看过去。
《苗沟水库简报》成了苗沟水库的亮点，影响也逐渐扩大。县上的广播站有时播送简报上刊登的新闻稿件和小通讯，县委书记周述武看到了这份简报，极为欣赏。周述武是全国有名的笔杆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写的散文曾收入《中国散文特写选》，当过《商洛报》主编，这个才华横溢的县委书记，向当时的公社书记张宽新了解了简报的编辑情况，知道编简报的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叫贾平凹后，要张宽新注意培养这个叫贾平凹的年轻人，并将简报转发到其他几个水库建设工地，让他们学习借鉴。
有道是，好事成双，贾平凹的命运有了转机，爱情也很快也降临到了他的身上。福印做月下老，将水库业余文艺宣传队的一位姓田的姑娘介绍给了平凹，那姑娘家就在我家的房后不远处，出身干部家庭，长得白白净净，中等个子，端庄秀气，俩人几次在苗沟河畔散步，我心里暗暗羡慕，避开他俩从旁边小路走回驻地，生怕打扰了这对“鸳鸯”。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后来居然分手了，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人生有很多事情，看似好事一桩，结果却出人意料。
一九七二年三月，我被公社安排到县卫生学校培训，三个月培训结束后，就回到村上当了一名赤脚医生。在我去水库取自己留下的铺盖时，到指挥部与几个领导告别，李治文书记告诉我：今年的大学招生，水库指挥部推荐了贾平凹，平凹已经到西北大学上学去了。他让我以后多向平凹学习，不怕吃苦，不怕困难，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点名堂。我听了，既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这老兄通过努力，走进了大学校门，以后前程似锦；惆怅的是身边少了一个可以交流学习的人。当晚，我回到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水库工地上的一幕幕，特别是平凹的形象，电影一样闪现在眼前，让我沉思，让我追忆，也给了我很多启迪。
六
一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关于平凹的一切，大家都知道的，他已经成为著名的大作家，可以说是著作等身，名扬四海，一字千金，万人敬仰。但是，对在苗沟水库的那段日子，他仍然念念不忘，记忆犹新，曾五次到苗沟水库当年生活的地方，与当时同甘共苦的福印、海善、安福一起登大坝，遥望屋后的马石凹，坐在指挥部门口的青石上，与大家聊天叙话，赠书、照相、喝茶。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八日，在他的老家，他遇到了我和当年水库上的医生许天长，久久的回忆那一段岁月，并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回忆当年在苗沟水库，感慨万分，祝朋友一生如意——贾平凹。”
人生总有着这么多的偶然和必然，而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又有着偶然，而所有的偶然都是由必然驱使和成就着，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任何人的努力都不会白废，它会在某个需要的时间点爆发出来，成为人生路上的星和光，从而照亮未来，照亮前行。
作者简介：张书成，男，生于一九五六年，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国家及省市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百篇（首），部分作品被收入《采芝商山》《丹凤文学》丛书，著有散文集《棣花细语》《棣花纪事》和诗集《棣花清韵》。
穿过叶缝的阳光
◎寇 莉
自从父亲和伐树人约好了时间，老屋前那棵核桃树就被判了死刑。
那是一棵老得再不能老的核桃树了。它的枝叶覆盖了大半个院子，接近树根的地方有个洞，可以藏进去一个小孩子。小时候回老家，但凡找不到弟弟，他一定就在那个树洞里。奶奶曾说过，自她见到这棵树它就是那样儿，三个人合抱都抱不严实。
那时候父母在外工作，只有逢年过节和农忙时才能回去。奶奶丢不了老屋和老核桃树，宁愿一个人呆在老家。每每想起奶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老太太迈着小脚，一摇一晃走下台阶，抬头凝望了一会儿老核桃树，用她那褶皱纵横的手抚摸着同样褶皱纵横的树身，随后缓缓走下院子一角的斜坡，小心翼翼踩过小河上的列石，又慢吞吞爬上另一边的斜坡，在斜坡尽头的公路上，她长舒了一口气，进行了一个短暂的歇息。随即对路边上一块土地进行仔细巡逻。
那块地有时候是一片麦子，有时候是玉米和黄豆。奶奶的巡逻时常伴随着自言自语式的咒骂。有时候骂路过的人瞎了眼，踩坏了她的麦子，有时候骂缺德的贼，偷了她几穗玉米，有时候骂爸爸妈妈不回来好好种庄稼，有时候也骂自己，没了年轻时的力气。
奶奶咒骂人的功夫我是见识过的。小时候每次回老家，我就跟着奶奶睡在她的土炕上。透过土炕对面的窗户可以看见那棵老核桃树浓密的枝叶。奶奶的咒骂大多是与黑夜相伴的。由于老核桃树那铺天盖地的枝叶，奶奶的黑夜似乎来得更早一点，她早早就上了炕。然而长夜漫漫，奶奶睡了好几个轮回觉，天还是不见亮。迷迷糊糊中我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咒骂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等我终于清醒过来，想仔细听听她到底说了些啥，又颠颠倒倒地听不太明白，后来听得多了，大致还记得那么几个片段。
太奶奶可是个了不得的女人，那个年代两只大脚片子，上坡下河，里里外外，七个儿子娶妻生子，一大家子几十个人没一个不怕她的。几升粮食换来了穷苦人家出身的奶奶，人小个头低，洗锅脚底下先垫个板凳，笨笨拙拙，到底是洗了个囫囵吞枣。太奶奶一烟锅子过来头上就出了血。奶奶说着用手捂了捂额头，好像那地方刚刚被磕了一次，血糊一片，正冒着血。奶奶在脸上来来去去抹了好几把，又擤了一把鼻涕，嘴里冒出一段咒骂声。我计算着那一串咒骂在奶奶的肚子里憋了有几十年，一时又算不清。我想说那是太奶奶，虽然我没见过，但她一直在我家堂屋的柜盖上敬着，逢年过节我们还给她烧纸。每次烧纸我都觉得她从天上不知什么地方回来了。等烧完纸，看着那些缓缓上升的纸灰，她又随着纸灰升到了天上。太奶奶在我心里就是看不见的神仙，奶奶怎么能骂她呢！等我再仔细听，奶奶好像骂的又不是太奶奶，她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命咋那么苦！哎，奶奶真可怜，太奶奶为啥要打骂可怜的奶奶呢？
我说奶奶你别哭了，你不是说菩萨心肠最好、最善良了么，你还经常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老祖宗保佑。太奶奶在天上当了神仙，和菩萨在一起，她会保佑我们的。奶奶眼里含着泪花嘿嘿笑了，说我娃还真会说。说到菩萨，我还真见过呢！
那一年太奶奶过世，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幽蓝幽蓝的，云像一团一团的白棉花，奶奶颠簸着小脚和送葬队伍一起把太奶奶送上坡。当阴阳先生“洒金洒银”的时候，奶奶使劲将粗麻孝衣襟撩起来，接住了两个麻钱和几个土疙瘩，接多接少都是财，奶奶高兴地撩着“金银”往回走。她一会儿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像一头脱了缰绳的牛，从此以后就自由了。一会儿又眼泪汪汪的，为着习惯使唤她的太奶奶掉眼泪。
奶奶刚走到老核桃树下，就听见屋里有响动，眨眼间有人从门里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看见奶奶时愣了一下。奶奶顾不得“金银”撒了一地，趁着那人愣神的瞬间急忙拽住他的衣襟。记不清奶奶说的是四爷爷还是六爷爷，反正我不希望他是六爷爷。四爷爷我没见过，只记得六爷爷常常坐在院墙根晒暖暖，晒着晒着，他把一根细线绳缠在牙齿上，使劲一拽，那颗牙就掉了。我奶奶的牙齿也是那样拔光的，疼一颗拔一颗，奶奶的后半生都是靠着两瓣牙床嚼饭的。
奶奶说那个小包裹里是太奶奶留给她的一个银簪子、一对银耳环和一对银镯子。埋葬太奶奶那天奶奶有一瞬间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直到被人一脚踢开，又踹了两脚，她的黄梁梦还不想醒。她一骨碌翻起来，又拽那人的衣襟，直到被拖拽得昏天暗地，两眼冒星。奶奶说她就是那时候看见菩萨的，菩萨站在一朵棉花云上看她，她急忙用手指着天空，连喊了三声菩萨，那人就一溜烟跑了。奶奶说一院子送葬的人都在后坡上大爷家，只有菩萨听得见她的哭喊声，是菩萨救了她。
我问奶奶爷爷呢，爷爷怎么不救她？你爷爷呀……昏黄的光线使我只能看见奶奶的半边脸，那半边脸上麻木似乎大过了幽怨。奶奶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又开始在黑夜里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
奶奶叫菊花，一想到奶奶我就会想起秋天里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小小的花朵一直开到隆冬。上洼里有个女人叫苗花，远山眉，丹凤眼，小脚走起来一路暗香。我问奶奶苗花是什么花，奶奶摇摇头，苗花好像是个花，又不是什么花。
五爷爷被长毛贼打死的时候，奶奶正在一片玉米地里掰玉米，地畔上一簇一簇野菊花开得正旺。奶奶老远看见山底的土路上实压压一道黑，她慌忙朝地头那边望，五爷爷早就没了踪影。太阳已经偏西，天空昏黄暗淡，似乎一下子压到了头顶。
苗花一脸锅底黑，摇摆着小脚大呼小叫出现在地头时，天空里一团火烧云烧得正艳。五爷爷要不是去她家串门子，恐怕遇不到长毛贼，更不会死在长毛贼的手里。奶奶用手指了指沟底，又指了指苗花，最后指向了那团火烧云，一个字说不出来，一屁股跌坐在菊花丛里。
长毛贼是贼吗？他们是不是浑身长着长毛，专偷别人家的东西？偷？直接抢哩！只要发现长毛贼来了，人们赶紧收拾家里值钱的东西，稀女人用锅底黑把脸涂黑，逃的逃，躲的躲，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等我长大后，从县志里才知道，那是东乡里一股土匪，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奶奶嘴里常说的“跑贼”，就是人们躲避匪乱的意思。
五爷爷是奶奶的第一个丈夫。
七爷爷是一条川里的美男子，人高马大，玉面剑眉，只可惜太奶奶走得早，没人给他张罗着娶媳妇。大爷爷做主，奶奶又跟了七爷爷，别别扭扭过了一年多，七爷爷终是跟着部队走了。
那一年从南边上来了一支队伍，人数不多，吃饭给饭钱，还帮着乡亲们干点活。队伍停留了三天，踏着夜色秘密转移了。奶奶早上起来找不到七爷爷，有人说爷爷跟着部队走了。跟着一起走的还有三爷爷。
奶奶拖着几个月的身孕爬上山梁，沟底那条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太阳即将从东山升起，山峦舞动着绒橘色的身体，耀得奶奶眯起了眼睛。眼泪从眼角一滴滴落下来，变成了路边野草上的露珠。奶奶失魂落魄地回到老核桃树下，露珠打湿了她的衣服。奶奶一手护着肚子，靠着树身坐了好久好久。一颗熟透的核桃吧唧一声掉在脚边，惊醒了发呆的奶奶。她去掉裂开缝的青核桃皮，砸开硬壳，掏出果仁，剥掉果仁上那层苦涩的皮，将白色的果仁一点一点嚼了。嚼完果仁，奶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进屋搭起灶塘里的火，她要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做饭了。一缕炊烟从山墙边袅袅升起，毛老鼠在老核桃树上窜上窜下，竹林里鸟儿依旧叽叽喳喳地叫着。
隆冬季节，奶奶顺利生下了父亲。那时节天寒地冻，窗外的老核桃树上落了厚厚一层白雪。奶奶把父亲放在热乎乎的土炕上。隔壁六奶奶给她打了三天荷包蛋，三天后奶奶下炕给自己熬玉米糊糊和面水汤。
父亲半岁后也开始跟着奶奶喝玉米糊和面水汤。七八月后，田野地头里姹紫嫣红，他们基本上挨不了饿。老核桃树每年结的核桃能晒几大席，奶奶只让父亲每天吃两颗解解馋，其余的核桃晒干了卖点钱，贴补家用。漫长的冬季里，就只能吃酸菜腌菜了。
奶奶用汤汤水水养大了父亲。父亲还原了七爷爷的样貌，却没有长到他的个头。父亲七八岁开始翻两座山去上学，早上喝碗玉米糊，就着玉米糊的能量雄赳赳气昂昂。下午放学时饥肠辘辘，拖沓着两条瘦弱的腿，走几步磕一跤，实在耐不住了喝几口山泉。回家后喝一碗面水汤，偶尔有玉米面馍是最好的。父亲的艰苦生活一直熬到高中毕业，幸运的成为一名大学生。从此，奶奶那漫长黑夜里的自言自语中多了一些笑声。
父亲参加工作后，在即将垮塌的祖宅旁盖起四间大房子。盖房子的时候打算将老核桃树砍掉，奶奶愣是不让砍，说老核桃树还能结核桃，核桃还救过父亲的命。老核桃树就留了下来，站在大房子前，像一位站岗的哨兵。
父亲从来没有在我和弟弟面前讲过他那苦难的童年，也没有提到过他那艰辛的求学历程。自我们记事起，他几乎都在忙碌地工作，以至于奶奶深夜的自言自语中夹杂了对他的埋怨声。
我在老屋里陪伴奶奶的日子也不多，而印象深刻的总是那些黑漆麻乌的夜晚。奶奶自言自语的时候总是点着灯，开始是煤油灯，后来是蜡烛。奶奶习惯了沉浸在微弱的灯光中，以至于拉了电灯后还是习惯点蜡烛。偶尔她还会点一根纸烟，在袅袅上升的烟气里回忆自己的过往。
当奶奶絮叨完，吹了蜡烛，我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睁着眼睛痴痴望着黑咕隆咚的窗户瞎想。不一会儿就看见一队人马穿戴着花花绿绿的衣帽，敲锣打鼓地去赶集，老远处的集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爸爸妈妈说我要去城里上学了，我问妈妈城里比镇上的集市热闹吗？有更多的漂亮衣服吗？妈妈笑眯眯地直点头。
奶奶进城的时候，又将院子周围大大小小的树，以及那几块地巡逻了一遍。最后在老核桃树下停了好久，她先是抬头仰望了那密密扎扎的枝叶，又抬手抚摸了树身，最后在树洞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了一会儿，这才拄上拐杖一步三回头地过了河。
奶奶进城后自言自语的时间变了。城里的夜晚没有那么漆黑，也没有那么漫长，她在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的嘈杂声里睡着混沌觉。白天我们上班时，她总要下楼，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茫然地望着天空，开始自言自语。等我们下班回来，扶着她上楼时，她总是磨磨唧唧，脚下踏着拖沓的步子，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老屋里恐怕落了一层灰吧，老屋该不会漏雨吧。老核桃树该发芽了吧，老核桃树该结絮了吧，是不是都长了小核桃了，核桃瓤应该灌浆了吧，该回去打核桃了，天冷了核桃叶子怕是落完了吧……
奶奶就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在城里生活了十多年。在她八十九岁那年，开始遗失记忆，甚至认不得身边最熟悉的人。第二年立春后的一天晚上，奶奶悄声无息地走了。几个亲戚连夜过来帮忙，有人专门买了一只公鸡，说是公鸡可以将奶奶的灵魂引领至她心心念念的老屋。
奶奶被拉回老家，停放在老屋中央。埋葬奶奶头一天的下午，人们在老核桃树下搭了个棚，棚里放了两张八仙桌。天擦黑的时候，乐队开始奏乐，献食和水果一样一样被放在盘子里，孝子们双手端上盘子，脚下和着节拍踏着十字步，一步一步扭至灵棚前，有人接了献食和水果，在八仙桌上摆好。孝子跪下来奠酒，然后磕三个头。孝子们变着花样扭十字，观看的人一边欣赏，一边评论着谁扭的好看。寂静了好多年的老核桃树那天晚上热闹到了极点。那热闹使我们暂时忘记了悲伤。
眼见着约定日子不断接近，父亲显得有点焦灼不安，一会儿改变主意想把老核桃树留下，于是飞快拿起电话，号码还没拨完又停了手，眼前出现了顶着厚厚几层树叶的老屋。由于树叶多年的积压和腐蚀，发青的瓦片上长了一层苔藓，还长起来老高老高的荒草，整座老屋犹如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随时有可能倒下。老核桃树和它朝夕相伴了几十年，如今却不得不舍树保屋，实在是让人难以割舍。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们一大早就驱车往回赶。深冬时节，除了松柏这些常青树外，其它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满山遍野都是黑褐色，一副凋零落败的景象。
我们一路沉默着，想使眼前弯曲的乡村水泥路更漫长一点。然而终究还是到了。三个伐树人早已等候在路口。从河对面一眼望去，院子周围的树木全都光秃秃的，老核桃树庞大的身躯和千姿百态的枝丫尤为醒目。我们在树下站了很久，以至于伐树人有些不太耐烦。父亲终于说可以开工了。其中一个伐树人三两下就窜上了主杆，然后开始往树梢攀爬，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刺耳的锯树声。
父亲面无表情地望着屋后的栲树林，灰暗的眼神里似乎闪烁着泪光。栲树林边上埋葬着去世多年的奶奶，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屋周围的一切。这么多年有老屋和老核桃树在，奶奶大概不会太孤单。如今不得不把老核桃树伐了，奶奶会不会伤心？想到这里，我也禁不住多了几分伤感。
接近正午的时候，太阳从云缝里探出了头。我想起从前从叶缝里透下来的一道道阳光，恍若梦境。奶奶总是一夜一夜地将自己的故事讲给老核桃树听，那些枝丫里藏着多少奶奶的故事啊！奶奶的故事就那样一点一点被锯掉，然后从树上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差不多四个小时后，老核桃树的躯干也被锯了个精光。伐树人就像抬尸体似的，将一截一截的木桩往车上装。院子一下子空旷寂寥起来，老屋孤零零伫立在院子最里面，显得孤单又无措。
那一刻我决定要把奶奶的故事记下来，把老屋和老核桃树记下来，让它们永远留在记忆里。
作者简介：寇莉，女，八零后，陕西商州人，教育工作者，商洛市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小说月刊》《渤海风》《陕西日报》《陕西农村报》《商洛日报》等报刊及网络。
草草的春天
◎张文博
（上篇见《商洛文苑》25期）
五
月亮挂在天上，给柳树的叶片上镀了一层厚厚的银。草草坐在柳树下面的一根蔓出地面的粗藤上，冷风呼呼地往背上吹，吹的草草有点发抖。
一件带着暖气的衣服披在了草草的身上，草草一惊，立马站起来把衣服还给福旺：“谢谢福旺哥，我不冷，你叫我来干嘛了？”
“哎，没啥，听说你每天早上都山头唱歌了，你喜欢唱歌？”
“害，每天都唱唱嘛，就当是早上起床当公鸡，叫一叫大家嘛！”草草每天唱歌的理由，说实话她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那你想读书不？哥看你那个时候还挺喜欢学习的，你现在想学习不了？”
草草笑了笑，脑海里一下下回映以前的画面，那个曾经立志像福旺个一样去城里上学的小时候的小草早已经被这些年来的耕作一下下埋在土里了：“算哩！我妈不让我读书，我还要给家里干活哩！走不开。”
“你看你说的，只要你想读书，几个月后的村子绝对能给你提供最好的资源！”
“不了，不了！”草草赶紧摆摆手：“我都多大了，真不适合！”
“你真不想上学？真想在田里拿锄头耕作一辈子而不是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捧起书本？真想在这个山沟沟里找对象过一辈子？”
……
“小草，我感谢你在最难的时候帮助我！只要你答应，我立马帮你上学能行不？只要你来，你就晚上躺在矿厂门口睡觉能行不？”
……
“你记住，要想长出翅膀走出这个牢笼，你就必须读书！”
……
“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迷惘，在我住在我妈家里的时候，在晚上我总是摸着我爸打在我身上的伤痕看月亮，我就恨啊，恨为啥整个村里就我寄人篱下受这样的屈辱。但我又转头看见了墙缝里长出来的小杂草和雨里面不断颤抖着的麻雀。我就在想，我是真的属于这里么？从那以后我就摘下一棵草放在兜里，再后来我也考上大学了……”福旺顿了一下，接着说：“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真的只想哭，我只想告诉每个人，我绝对不是泥水里的麻雀，我要做天上的凤凰！”
“给你说了这么多，只想告诉你，你绝对不会在这里困顿一生！”
草草轻轻啜泣着，拽住福旺的手：“哥……哥，我去，我想念书……我想像你一样开大车，当老板！”
金矿和学校很快就拔地而起，马路也被柏油厚厚的铺了一层，还有路灯在晚上亮着。草草也顺利入学，白天上学，晚上在工厂里读书，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窝在被子里读书。
六
草草回过神来，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校园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草草站在班级门口，手指在成绩单上不断摸索，从上往下找着自己的成绩。
结果还算满意，草草又进步了几名，尤其政治是班里第一，也算不愧对自己熬了几个晚上的夜。
草草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的步子轻的像一阵风。她已经慢慢爬到班级的中游了，虽然缓慢，但总算是在进步了。
现在才刚中午，草草打算回家吃一口饭就回到田里继续工作。
虽是夏天，但树林盖住的阴影里还是传来阵阵寒意。草草加快脚步，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回家的路感觉像比平时长了几倍。
草草推开门，感受着房子里传来的一丝冷意，那是一种不同于凉爽的冷意，是一阵渗入骨髓的寒意。平时散着火气的等着她的炕炉也不知道何时偃旗息鼓，只有一根掉在地上的火柴还在诉说它早上的辉煌。
“妈？妈？”草草赶紧走到另一个房间里。
一揭开门帘就看见一滩已经发黑的血渍，一点点拖拉到炕沿，草草瞬间屏住呼吸，汗毛肉眼可见的立起来。
“妈——妈？”草草现在感觉地上的砖就像河里软软的泥一样，慢慢漫过她的膝盖，拖拽着她的步伐，让她一点点溺死在水里。
草草抓着炕沿缓慢移动着，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去，融入地上的血渍里。
“妈！”草草看见缸后面漏出了淡红色的衣角，赶紧过去把拉住了衣角，手因为撞到水缸发出撞击声。
“妈！你咋了么？”草草猛掐妈妈的人中，发现鼻息已经没有了，只有冷冰冰的像是沙土的触感。
“找爸爸！”草草把妈妈放在炕上猛的窜出去。一步步的从河里的淤泥挣扎出去。
“我妈妈出事了，快来帮帮忙！”草草叫喊着。
“我妈妈出事了，快来帮帮忙！”草草奔跑着。
村民都闻声前来，反着草草的方向朝草草家里跑去。
等草草再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躺在城里的医院了。此刻病房里还是往日的缄默，只是站满了熟悉的人群。
草草用力拨开病房里的人群，妈妈此刻就睡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在妈妈苍白的脸上。
“妈？”
没有往日温柔的回应，只有睡觉般平静的嘴唇。
“草草你节哀！以后你们父女要好好活！”大家拍了拍草草的肩膀，退潮般的一个个散去了，只留下两个安静的人站在病房的一隅。
草草现在内心没有一点情感，甚至想把自己扇两巴掌。
“妈没事吧？”
“没事，丢下我们先走了。以后就咱两了。”
“奥，医院没说妈妈咋了？”
“喝污染水中毒了，打开的时候肠胃都已经被腐蚀成黑色了？怪我没有在你妈第一次的时候就把你妈送去医院……”
污染水的来源草草此时好像知道一二了。
“爸爸，你以后别喝咱们这里的水哩，我给咱在别处背。”
“嗯”
……
“草草，咱们现在先把你妈接回家，家里的床躺上舒服。”
“好”
“我把你妈背上，你收拾收拾跟过来。”
爸爸背着妈妈走在回家的路上，草草静静的跟在后面，看着太阳一点点落山月亮又升起来。等妈妈回到家都已经是晚上了，草草静静拖着地上留下的血渍。
草草打开隔壁的窑门，看见桌子上还放着一袋吃了一半的饼干，锅里还热着三个馍馍和半碗粥，还有放在灶台的洗脸盆和泡在里面的毛巾。
“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口气突然从肺里翻滚上来，泪水就像决堤一样从眼眶里溜出来，瞬间模糊草草的双眼。
“妈！”草草哭着跪下。
爸爸打开门脸，颤抖的说了一句：“别……”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草草唱着，唱着把妈妈的棺椁送进地里，那片夏天会长满花，冬天会铺满雪的土地上。
后来村里表示慰问给草草家新盖了房，还给每家每户安了一台净化器。
雨又开始下了，乌云挡住了太阳飘在天上。草草和爸爸坐在门栏上刚吃完饭打算睡觉。
“咚咚咚”门上传来的响声把草草吓了一跳，差点把碗掉地下。
“是草草家么？这里有你的信！”
“呼，来哩来哩！吓死我哩。”
草草翻过牛皮纸封，一眼就看见了晴阳两个字。激动感瞬间在草草心里炸开，随着血液迸发到她的全身。
“哇！”草草跳着，看着这份迟到十几年的信。儿时的记忆鱼贯涌入草草的脑海里，那张模糊的脸又似乎突然有了模样。
草草几乎不能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了，她找出一把小刀，量着尺子慢慢划开了。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草草慢慢抽出来，又不放心的看了好几眼空着的信封，可惜什么也没有。草草打开客厅里的灯，从头开始读起来：
草草等我，我在三天后回来！期待与你见面！
草草又把信翻过来看了几遍，看见什么都没有了，又细细摸索着放回去了。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她唱着。
“喝杯苦荞茶润润你的口，吃颗大红枣甜在心头……”她唱着。
关于晴阳回来的消息，不知道已经被谁传遍了。有人说晴阳早就国外定居，永远也不回来了。还有人说晴阳在外面当官了……
谁知道呢，反正今天的村口是没有人，两根褪色的红绸中间断开躺在地上，两边的草丛依稀还能看见泛白的炮皮。草草把两根绸子重新绑起来，局促的站在那里，心里又欣喜又紧张。记忆里的少年早已经被时间的长河冲刷的锈蚀不堪。
沉闷的发动机声从近处的山外传来，隆隆的宣告着它的降临。
一辆上面印着国徽的黑色公务车停在草草面前，随即就是一只踏出来的穿着西服裤子的脚。
“草……草草？”一阵谦和有劲的男声传来。草草瞬间脸红到头顶，她不敢相信小时的玩伴此时竟然会如此高挺帅气。
“嘿嘿，最近咋个？”草草脸红着，和晴阳对视了一眼又马上移开了。
“还能行，感觉你也不错么。你等了很久了吧”
“嗯——嗯没有，刚等上……”“你这次回来干嘛了？”
“这不前两天县里调我来咱们村里当书记，说让我帮忙看着金矿，我还想的专门去你家里看看了！”
“奥，那好，我带你逛逛？”
“好！你就把我送到村委大院门口吧，晚点我再来找你！”
“好”
“咱们村子这两年发展特别不错，你看咱们的大路，走起来特别宽敞。还有路灯，晚上这里照的像白天！还有咱们村的水稻，你看绿油油的，还有……”“哥，你笑啥了？”
“笑你的变化了，真是越来越漂亮哩！”
草草耳朵已经红了“嘿嘿，谢谢哥！前面就是大院哩！我先走了。”
“等等！”晴阳塞给草草一个红丝绒小盒。“这是我给你买的，你胸前这朵迎春花真好看！”
草草脸也红了，说了句谢谢哥就跑了。
草草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个小巧精致的戒指，上面刻着一朵迎春花。
七
草草正对着山坡站住了脚，突然发现家背面的这座山都要被砍完了。草草的心几乎都要碎了。
一根根长着枝叶的小树枝整齐的堆放在一起，大部分都被焚毁殆尽，静静把燃成的灰尘藏进风里，剩下的静静等着枯死的结局。泪水又模糊了草草的双眼，她难以想象本该长着翠绿新芽的迎着春天的梢，现在竟无奈的匍匐在地下，潦草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鲜绿的山地现在充斥着死寂。满眼都是焦黄的土地和裸露的岩石，山背的边缘是堆积的土块，看样子应该是山体滑坡造成的。一阵风给草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灰的纱，草草感觉自己在碎土的河流里无法呼吸。
风越来越大，直接把原本飞向南边的乌云都刮过来，碎土像被点着了一样开始在草草脚边燃烧起来，转眼就把草草吞没，咆哮着切割草草的躯体，让草草的呼吸都要停止。
草草刚踏进家门外面就开始濛濛的下起雨，不一会又变成硕大的雨珠打下来。
草草坐在自家的门栏上，看着雨水沿着屋檐滑落，又准确的滴进地上的小凹槽里。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院子里的枫树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格外翠绿。
“咚！”一声清脆的声音把草草拉回了现实，草草拿上雨衣站在院子里看着，喃喃道“住在山里就是不方便，常有石头掉下来了……”
一个、两个……很快石头就连着掉下来了，发出不安的鸣叫。一阵恐惧迅速在她心里蔓延开来，“跑！”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
“轰！”一声巨响在后面爆发，屋顶因为石头发出越来越多的清脆响声，土也马上翻滚下来，几块已经跑到了草草的前面。
草草感觉脚下就像绑着几十吨的金，转眼就被狞笑着的泥石吞没了。
草草下一次醒来是在医院的床上，她睁眼看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感受着太阳照在脸上传来的微微暖意。
“醒来哩，醒来哩！草草醒来哩！”门口不知道谁发出来了惊呼。一瞬间草草周围就围满了人。
“还要谢谢你夏姨了，听见响声就赶紧跑过来挖你了！挖出来的时候把你背上就往医院跑，追都追不上！”爸爸搓搓手，躲在角落里的夏姨也笑着扣扣身上没有干的泥点子。
草草听着，眼角留下了一行清泪“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一群人走在黑黑的山洞里，然后我妈就冲过来拉着我往前走，说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快回去……”
草草侧过头，泪水划过脸颊：“她还说妈永远在这里等你，妈等你！”话说到这，熟悉的感觉再次通过肺传过来，草草放声大哭着……她爱这片土地，爱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
草草擦了一把眼泪，起身看了看四周站着的父老乡亲们，艰难的爬起身：“草草真的谢谢你们了，谢谢各位！”说罢草草深深把腰弯下去……
草草恢复的还算快，第二周就回家下地干活了，这天烈阳高照，草草准备拉着黄牛继续耕地。
“晚上六点请大家到会议室开会！我们要召开第三次村里决定大会……”草草看着藏在树上的音响。
“咋就第三次决定大会？决定什么了？”草草一脸疑惑。
“就是咱们村里金矿污染的问题么，你知道不？咱们家滑坡就是因为金矿把咱们家后面山上的树砍太多了……”
“我为啥不知道这件事？”
“村里给钱安慰了，不然你以为住院费咱们家还能出起了？这件事你以后别给其他人说，其他人都不知道。问你的话你就说是遇到滑坡就行了。”
“知道了，那和这件事有啥关系了？”
“就是污染的问题，金矿不知道咋了就把村里的水给污染了。已经不少人家的老人肠胃出问题了，净水器也不管用！再加上咱们以前家里后面的山上都陆陆续续的发生大塌方，又压了很多耕种的地！这才一些人闹了。但是村里老人又不同意，很多人老了就靠矿里的工作，而且村里的学校还都靠金矿了！”
草草蹙眉“那还真不好办了！”
八
会议室亮的像白天的一样，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红旗和中间闪亮的国徽。底下一张能坐三个人的原木大桌子，旁边整整齐齐摆着两排对立的桌子，都用鲜艳的绒布包起来。
草草吸了一口带着榆木香的会场，踩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坐在下面的观众席上。
晴阳走进来，坐在最前面桌子的左边。福旺坐在最右边。其他人也都来了，陆陆续续的坐在两排桌子上。
村长最后走进来坐在最中间，宣布会议现在开始。
晴阳率先开口“这个金矿规模必须缩减，不然村子肯定活不了多久！”
“村子没金矿还一天都不行了！你倒好，你爸爸妈妈在城里住着，那我爸我妈，我叔我姨，我弟我妹了？金矿没钱他们去哪里讨生活？去哪里上学？你给他们教了？”福旺说着拿出了金矿的财务统计单，确实六成以上的收入都流入村里的财政支出了。
“那咋办？你就让大家硬生生喝污染水喝死是不？”晴阳边说边拿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你出去看看补偿来了没，你出去看看，谁家不安净水器着？？”
“净水器有用了？你看咋们村中午和下午的厕所来了没，一家三口人都挤在厕所里，拉的屎是又黑又稀！你说这个和污染没关系？”
“没事，我福旺向大家承诺，马上就给大家换一个新的能喝到净水的净水器，要么就是直接到隔壁村接水管能行不？”
底下的人也迟疑了，早上拉肚子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工厂上班还能好点，苦轻点。但是一进地里就不行了，腿软手软连地都锄不动。
“那咱们村里的田了？你就让全部被山盖了，被污染了是吧？”
“也就几块地了，剩下的哪里有这种情况了？而且我给的补偿不到位？都是按最高规格给的！你刚来村子，啥也不给村子带就行了，还想让村子变成原来那副模样了？”
底下的人又开始坚定起来，过去的那种苦生活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那种靠老天爷的脸吃饭的日子他们已经过够了。
“跟着政策走，村子发展绝对不会死，反而会在不久后焕发生机。”晴阳看着后面的国徽，眼里闪着红色的光。
“说的美，那村里的老人咋办了么？你给他们找工作？你让咱村里的人咋办了么？我就问你？”福旺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这件事我肯定给上面汇报，让大家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晴阳没有转过头，继续看着国徽说着。
“还有！”福旺拍了一下桌子，拿了一张地图出来：“你们都看看，我们的工厂和当初申报的时候一摸一样，规模，面积，标准……还轮得上你来插话了？”福旺又拿出来了当初的申报书，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下面立马嗡嗡的低语起来，有说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村长没说话，静静的听着底下嗡嗡的低语声。
“请大家听我我想讲两句！本来我只要投票就对了，但这两天我思来想去这么多，还是决定说一说！”
草草咽了一口口水，把爸爸拽着自己的手给轻轻挣开：“我自小生活在村里，和大家一样住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经历着村子从沧海变成桑田的时代。还记得小时候的村子是真的穷昂，晚上走路全靠月光和拉住撒发着的那点儿光，也没有方便的水管能让咱们动动就能喝到水！过节就几家坐在院子里点着篝火唠家常。虽然穷但是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金矿的开采确实给村子带来了短期的经济利益，但是这些利益背后的代价却但是砍树，污水……这些问题正在一步步走进我们生活里。我妈妈就是村里面污染水喝出来问题的，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不行了。在一铲一铲把我妈送里面的时候我就在想，现在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大家想要的了？大家真想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我们不能忘记给我们带来这一切的矿，但也不能忘记给予我们这一切的土地……我们现在都在这里，讨论着山和金到底那个重要，而咱们的子孙只能被迫走咱们的老路，甚至哭都来不及。大家出去可以看看这片或许会不再蓝的天，你们真的想留给后代这些东西了？真想留给子孙咱们搞出来的烂摊子……”
草草顿了一下“我感谢村子，感谢村子给我带来的一切，但是细水才能长流，我们不能为了短暂的好看而牺牲了长远的环境。请大家给咱们和后代留出来一个美好的明天！”说罢草草鞠了一躬。
底下的嗡嗡声又开始响起来。
“说的啥，一句也听不懂，那村里学校的支出你出了？村里的地你重新耕了？净会说些大话！”一个不高但是很刺耳的声音穿过会场，草草一下被怼的哑口无言，脸一红就坐下了。
“这个你们别为难人家草草了，请你们相信我，相信党。我们肯定会处理这一切！”晴阳站起来，盯着话传来的地方。“再次请大家相信党，相信我们能给大家带来绿色璀璨的明天。
“那你们看，大家的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反正金矿的营收大部分都给咱们村子里的人了，我也是真的想给咱们村里带来一点好处，真想让大家都过上好生活！”说罢福旺也鞠了一躬！
“大家自由投票吧，是现在还是明天咱们自己选！”
这次的会议还是不了了之，弃票的数目比选择缩减金矿规模和选择不变的票加起来都多。
“再不决定的话不出一个半月咱们村真的会结束的！”晴阳呼喊着，但是并没有留住往出走的人。看起来只有一个办法了，晴阳心想，“解铃还需系铃人。”有些事是必须他独自面对的。
晴阳此刻站在这间豪华的办公室里，看着货车一辆辆从窗外驶过，细品一口散着清香的铁观音。
“哎呦，什么风把这尊大佛刮过来了，你看我这也有失远迎”福旺挥挥手，从门里进来。
“福旺哥，这茶挺不错的！”
“确实，西湖龙井，改天给你送过来两盒。”
“不用了，不用了，我这次来……”“哎哎哎，没问题，马局长。这次就是省上环保局长来我都不怕他，谁来我都不怕，咱们厂子都是合法合规的经营，对对对，没问题，改天约个饭，好好，再见！”
“兄弟，这最近事太多了，你就多谅解谅解，你刚有啥事了？”福旺放下手机，仔细端详了一会。
“也没啥，就是感觉当官太累了，想找你这个老哥哥叙叙旧么。”
“哈哈哈，也算是你还认我这个老哥哥了。想当年你还和草草一起让我给你教唱歌了，现在也是小娃娃变大娃娃了奥。”
“是了，时过境迁，大哥哥也变成老哥哥了。”
“哈哈哈，变胖了，不中用了，一天天给村里福利这么好那些工人还到处有人说我了，要不是我乡邻，我早就把他们全开除了…”
晴阳放下茶杯，把包放在沙发一侧。“那确实，你这个老板也不好当，我这个小官也不好当，你说草草妈那件事，草草找我来说几次了，说是给个说法……你说我该咋给么？”
“草草不是解决了，我钱给那么多，还要了？”
“哎，你还说了，你看看这个医学报告！”说罢晴阳从包里拿出一叠A4纸。
福旺翻了一下又放下，蹙眉说道:“和我还有啥关系了？我都是按规章走的啊。说罢用手指了指皮沙发上裱起来的相关许可证。”
“谁知道了，不过你对村里待遇是真好着了。省环保督察组马上下来了哥你知道不？”
“这不，县里环保局刚给我打电话，这事哥们绝对没问题，你就别管了，相信兄弟好吧！”
“哈哈，说是没问题。就是哥你……”晴阳又抽出来一叠纸：“咱们厂的数据好像不太对么，你看这是咱们县环境监测站的数据，咱们的这个厂污染好像有点严重么？”
“我再看看吧，除非有谁举报，不然咋可能查我们这种正规企业了，而且厂子的钱大部分都给村子了！我明正言顺！”
“省上可是实打实的检查了，不看这种许可证！而且我也就不说暗话了，你应该拿了不少钱吧？”晴阳从A4纸底抽出一张黄色的纸。“你批给村里的净化器型号应该比实际的型号要旧吧！”
“哈哈，水凉了，我给咱换一点茶叶！”说罢福旺打开保险柜从抽出来两盒新茶叶，漏出里面的“红色包装”。
“好弟弟，你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拿两盒？”
晴阳知道这可不仅仅是茶，更是几条血淋淋的命：“不用了哥，我再劝告你一句，这个厂子再不改的话，下一个被整顿的就是你！”
“奥，咱们这可是村里的支柱产业，应该不会有啥事的吧？”
“发展也不能不顾环保，支柱产业也不能不顾环保，哥你也是大学出来的能不知道了？”
“咱们茶叶多了，铁观音啦，金茶花啦…都是好茶！他们也爱喝！”说罢福旺拿手指点了点茶盒，“你确定不来一点嘛。”
“不了，我为啥能来咱们村了，就是因为时代变了，好哥，现在人可不爱喝茶了！”
福旺眼神突然冷了一下，转头又笑起来：“呵，那也没关系，我下周出去旅游了，时间的话我也说不准，有啥话以后说好不？”
“咱们村子也风景如画，好着了么，你舍得了？”
“我爱喝茶，咱们村子没我要的茶，有茶要风景有啥用了，没处种么！”
“哈哈，现在种重新还来得及了么。”
福旺沉思许久：“哈哈，好哥听你的。环保这是第一要务嘛，再赚钱不能赚在大家健康上么，是吧！”
“就是么哥，真能来得及了。只要你想弄，我立刻回去给你想办法。”晴阳心怀疑惑，感觉他不会这么快改变。
“谢谢我的好弟弟，我一定痛改前非，跟着政策走！”
“好哥，那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想办法！”
“行，那我就不出去送了，弟弟慢走昂！”晴阳挥挥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秘书，现在立马收拾东西，明天就走！”
“老板，你确定不留了嘛？”
“没用了，这里金子都快完了，而且我不喜欢这里，我落魄的时候除了我妈谁来帮我了，等我出名了你们都来了，我呸，恶心死了。你看我现在肚子这么大，都是长大吃肉吃的。我小时候吃不上肉，谁给我了？路过门口还骂我是乞丐？穷的时候谁会帮你？只有钱，只有钱才会变成你嘴边的肉！”
第二天，门口聚集着很多看懵的村民。昨天还热闹的厂房失了魂般无比的苍凉，红色的油漆躺在水泥地上，长长的一道从门口拖到办公楼的门口。还有大轮胎碾过土渣子的痕迹和被打破玻璃的办公室。
“我的儿，我的儿！”夏姨跪在厂房大门口，没有力气般用手撑在地上…
九
草草今天仍旧站在最高的山上，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想起三年前这里的场景，山的背面光秃秃里穿插着树桩和悚石，还有喝一口能让人拉一天肚子的山泉水和种出来发苦的洋柿子。现在呢，满山都是翠绿的植被，鸟语花香，田里都是小麦水稻洋柿子。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她唱着。
“喝杯苦荞茶润润你的口，吃颗大红枣甜在心头……”她唱着。
草草和晴阳现在现在不远处的山头上，静静的空荡的厂房
“都几年了你还在难过着了？”
“还行吧，晴阳哥。就是难过了，难过记忆里的大哥哥为啥会干出来这种事了？金厂一整改，咱们村子里的学校咋办？这满山的树桩咋办了？”
晴阳没说话，笑了笑。草草脸有点红“亏你还能笑出来了，你看咱们村子都成啥样了！”
晴阳笑笑，从兜里拿出来一份省里来的红头文件。“你看看，哥就是这么厉害！”
“这是啥？”草草嘴角上扬，大概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今年她和晴阳城里周转几趟了。
“你等我给你慢慢总结昂：第一，决定把村里学校和城里学习合并，并由公家资助。 第二，决定咱们村里从隔壁没污染的村里把自来水调过来。第三，金矿整改后重新开放，并且厂长和职位都有咱们重新决定…”
草草耳朵有点红：“太棒了哥！”说罢抱了晴阳一下，晴阳的耳朵也有点红。
天晴了，太阳要出来了。
十
草草今天仍旧站在最高的山上，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想起三年前这里的场景，山的背面光秃秃里穿插着树桩和悚石，还有喝一口能让人拉一天肚子的山泉水和种出来发苦的洋柿子。现在呢，满山都是翠绿的植被，鸟语花香，田里都是小麦水稻洋柿子。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她唱着。
“喝杯苦荞茶润润你的口，吃颗大红枣甜在心头……”她唱着。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茶间闲事
◎唐艺萱
“话说这盗骨大盗，夜间身着夜行衣，身法敏捷，行踪隐秘，手法高超。取骨之前，使用一种自制的特殊物质，吹入房间，让人昏迷不醒，或将人带到一个寂静之处，让受害者亲眼看着自己被取骨。若取的是不要紧的骨头却也能留一条命，若要取你头骨……”
李夘混在茶馆中，听着说书人在茶馆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地“盗骨大盗”的故事。人们却无心为说书人喝彩，沉默地喝着茶。这并不是一个所谓的“故事”而是切实发生在这座小城里面的事情。官府对此也毫无办法，通缉令放出很久却仍然没有抓捕的消息，弄得城中人心惶惶。被盗骨的人也只好自认倒霉，所幸大盗似乎不愿闹出人命，被盗骨的人们并无生命危险。
就在李夘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时，茶馆的门被突然踹开，巨大的响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为首的人穿着灰色衣裤，弯着腰，脸上尽是献媚之情，他站在门边为后面的人抵着门。李夘这才看清后面的人——康少爷。这康姓一家在小城中是第一大族，那康老爷祖上在朝廷做官，私下也蓄养谋士颇有势力。自康老爷父亲那辈起便开始从商，如今已是腰缠万贯、朱门绣户且家奴众多，好不气派。但康家这一辈子嗣却少，年过半百仅有康少爷一人，这让康老爷子对其十分宠爱，城中各家也对其关爱有加，算是报答康家对城中人们的照顾。但也因此康家少爷恃宠而骄，越发嚣张跋扈，渐渐目中无人，肆意妄为，成了一方恶霸。但因家大势大，众人也不敢寻事。
待一行人进来后，康少爷旁的仆人大喊道：“把馆里最好的位置和茶叶都准备上，没看到康少爷来了吗？”茶馆老板赶紧从楼上下来，一边笑着一边将康少爷一行人带上楼。不一会楼上传来摔杯和谩骂声。李夘心想：估摸着又是因为赌钱的事情，赌钱来茶馆干啥，想必是康老爷在赌场设眼线了。只见茶馆掌柜一边道歉一边往楼下退。刚退到一层，就啐了一口。“这一帮混子，茶馆没有赌具，让我这个掌柜的去准备，我上哪去给他弄？”掌柜的恨恨地骂道。这康少爷因为赌钱犯了不少事情，却都因为家里庇护没有被惩罚。去年冬天，康少爷的一个随从在康少爷的鼓动下，把用来治疗自己母亲大病的钱用来赌博，结果也可想而知，康少爷一行人全部输完，康少爷满不在乎，而随从的母亲却因此死亡，而随从也很快郁郁而死。这件事情传出后众人一片唏嘘，但却又无可奈何。
康少爷仗着家中势力财力，论惹出多大祸事都能相安无事，可谓是怙恶不悛。近日，不只从何处结交了一个名叫黄三的无赖，两人又做出许多荒唐之事，康老爷也愈发愁苦无奈。最后只得吩咐下人去摸摸黄三的底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人。黄三并不是世家公子，而是住在附近陋巷的孤寡一人，其实这黄三是有个同胞兄弟的，两人长得极为相像，只有右眼的一颗痣区分，不过也早于黄三决裂不再来往。康老爷现下想着自家儿子与不明底细的黄三混在一起，就愈发不安。一日夜里在城边酒楼，有一伙健壮大汉突然闯入，在酒楼大闹一场后熟练地将一人塞入麻袋，遁入了夜色。月上中天，康老爷在佛堂门前来回踱步，说话间只见一个壮汉出现向康老爷递了一个什么东西，还辞了行。这康老爷进了佛堂，再出来眉间豁然舒展，安歇回房休息了去。
这几日城中异常太平，细细听来原是这康少爷不在城中。自从酒楼出事那天起这康少爷不知是怎没回过家。起初并无人在意，许是这康少爷又碰上了什么新奇事，一时玩心大发无暇出城游乐去了。一天夜里康老爷堪堪入梦，只见自家儿子满脸委屈，嘴里还说着些嗔怨他的话，说什么让他且把骨一一还去不然那些人难登极乐，自己也泉下难安……康老爷自觉怪异，自家儿子根本就不知自己在佛堂供奉骨头的事情，康老爷由此惊醒辗转难安，第二天天不亮便加派人手四处寻找康少爷，也派了几个人去询问酒楼的事情。过了一段时日下人带回消息，酒楼闹事者绑走了黄三包厢中的人。随即康老爷便将那黄三唤到康府，一阵身为之后，酒楼的真相便清晰了。原来那天晚上与黄三喝酒的朋友不是他人恰好就是康少爷。那天黄三是准备了结了康少爷，谁知黄三看着康少爷喝下加了迷药的酒，待迷药生效后动手，在等待的时间中，一伙人闯入酒楼，还未等黄三出去探看，一行人撞门而入，于是就这样黄三倒在一旁看着康少爷被打晕带走。这黄三瞬间酒意全无，自觉有人暗害，便逃去了他乡躲风头。康少爷听到此处已是满脸哀痛惊诧，起初康老爷并不愿相信，再想起那天晚上回来送骨的手下突然辞行，心中这才恍然大悟。康老爷让下人带走黄三后，撤下佛像后的幕布，深深白骨昭然若揭。自康老爷举家迁居至此，每每做出良心不安之事便会派人取下身体中的一块骨头，大多是脚指的一块骨，供奉于佛堂幕后，希望洗刷罪恶，莫被降罪。只见一颗惨白的头骨放在众白骨之上，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康老爷。
黄三自那日逃出康家后，趁康老爷无暇顾及便趁机逃出小城，后来有坊间的人回想起黄三与因赌失母的康家随从十分相像，除了右眼处好似多了颗痣。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家住丹江畔
◎孙 荣
每天清晨，当东方天际微露一线曙光，天空还是一片混沌迷蒙，丹江湿地的鸟儿们已开始了它们每天必有的黎明盛会。它们翻飞雀跃，鼓噪欢唱，合力抒怀，一支支欢畅祥和的晨曲在晨晖里回响、飘荡。沉睡的丹江渐渐苏醒，它打着哈欠，眨巴着亮晶晶的清水眼，以清新的姿态迎接着新的一天。
丹江岸边的小区里还没有人走动，湿润清新的空气里，习习的小风追赶着草坪里蹦跳的小鸟；葱茏的矮树上，红尾八哥、黄腹山雀、白鹡鸟、相思鸟、柳莺们争相展示才艺；高大的法桐与国槐上，长翎鸟正进行着高嗓门的辩论会。推窗眺望着晓色里的一切，我感到身心愉悦，似乎自己住在百鸟朝凤的森林里，与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共享天地的华光宝气。
太阳出来了，丹江之上雾岚邈邈，丹鹤、灰鹳、白鹭、沙鸭、鸳鸯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在明净玉绿的江面戏水、觅食、欢飞、鸣叫，衬着迷蒙的水汽，与岸边的芳草、碧树、多彩花带，仿若丹青大师笔下的瑶池仙境。一会儿，钓鱼的，晨练的，溜小孩的，唱歌的都来了。江面和江边的“热闹”相映成趣，铺展出一幅“人来鸟不惊”的和谐画面。
顺江延伸的丹江湿地公园生动蓬勃，气象庄严。我走出家门，六七分钟便来到这里。漫步江畔，彷若置身巨幅画卷，呼吸着带有花草气息的空气，在蜿蜒有致的青砖曲径上信步散心，各种可爱的花木如多处有意绽放的欢笑，吸引着我不时转头迈眼去瞅瞅。曲苑长廊边那蓬壮旺的凌霄花，从廊顶披散婆娑的盛开过去，犹如喷着红火苗的烟花噼里啪啦地一路燃烧过去。一处又一处的水竹，如一群一伙的绿衣少女，微风里招摇舞动的小动作既浪漫迷人，又矜持撩拨，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妙曼与清凉。
我是个喜好闲静之人，闲暇时会独自走进江滨的一片雪松林里，坐在树下看书、小憩、听歌、冥想或看看野眼。若是早上七八点钟，阳光从树缝间投射下来，被撕成一道道白亮亮的光柱，落在花朵上，落在草地上，落在爬行的甲壳虫上，落在胖大的露珠上。一阵风跑过，有松针无声飘落，偶尔一根会轻轻地躺在我打开的书页上，好似一声无声的叹息。枝头的露珠快速飞下，“汀”的一声滴在地上，不见了。片片光斑似亮闪的碎银，跟着风儿在林间缓缓游荡。散会的鸟儿们大都回家去上班，林子里静悄悄的。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微微的“噗嗖”声，抬眼间，一只松鼠正从一株雪松的高枝上腾空跳到一棵老柳繁盛的浓荫里去，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在枝叶间散欢。
周末午后，天气若好，我会提个户外垫来到丹江畔，坐在合欢树下的草地上，喝茶、听书、消闲。小蜜蜂，花蝴蝶，大蜻蜓，小黄雀来了去了，轮流拜访着我。我看见蜜蜂在花朵里歇脚，散步，与花蕊私语；看见蜻蜓双飞双栖，亲昵追逐，谈情说爱；花蝴蝶调皮的停歇在我披散的发梢上……我安静的享受着简单朴素的慢生活。
有段时间，我保持着每晚独自散步的习惯。我从家中走去丹江畔，在岸边看水，听涛，看鸟，休息，然后返回。
在清静的江畔，我一边散步一边体味着夜色里的丹江。我听见沙洲上，水波中，芦苇荡里有水鸟的振翅与欢叫声，一两声蛙鸣从浅水处的草莽子里传出来。耳畔有时还会传来一两声悠长的鹤鸣声，几声山歌调子，几句花鼓唱腔。岸边的霓虹灯照耀在水面上，五彩斑斓的水波随风荡漾，不时还有点“半江瑟瑟半江红”。沿岸的垂柳，桂树，玉兰等各色绿植，在温和的灯辉里婆娑出各有韵致的影子。此时的丹江既温柔静谧，又生动妩媚，极像一位将行就寝的佳人，为我拂去一天的疲惫与劳累，带来心灵的安抚与轻松。
心情郁闷时，我也会来到丹江边，独自坐在拦水坝旁，听着滚滚的丹水轰鸣不息，想着传说中孔子与老子有一次关于水的德行的对话。在一次又一次的静思与聆听中，我渐渐明白：人活在尘世间，要想过得顺心顺意实在太难。太多的无奈、喧嚣、琐碎困扰着我们，我们只有减少欲望，远离喧嚣，亲近自然，方能获得内心的平和与幸福。
多少个夜晚，丹江两岸已是灯火可亲，我独自来到静静的江畔，吹着小风，听着浪涛撞击的轰隆声，或水流欢快的奔腾声，在岸边漫步小憩，遣散劳顿，或梳理文思。宁静的夜色里，石刻、雕塑、走廊、花草树木等一切我熟悉的事物，是那么温雅贴切，不惊不扰，我在这宽松的天地里自由的散漫着自己，心境平和畅宽。
有时候，我会坐在长椅里看天。夜空有时也是湛蓝色的，那种湛蓝比白天时更高远，纯澈，耐看；白云也更加飘逸，洁白，柔美，似乎它方来客。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里，动物跟人一样，似乎也喜好安静。一次，一只刺猬在我身边过来又过去，一点惧怕也没有。那种慢腾腾，胖乎乎的样子真可爱，我有些惊喜，遂站起身来，跟送着它走出好远。
当我静静地望向天空时，在静谧的夜空中，有时候不一会工夫就有四五群鹤阵缓缓飞过。它们轻轻挥舞着雪白的翅膀，鸣叫着列队飞向远方。那么柔美、洁白，如片片嫩鲜的玉兰花瓣在夜空里轻轻飘舞。那种闲适逍遥，轻松无忧，常常会使我想起曾在此云游、隐居、终老的商山四皓。如今，先贤们的品修与精神已化作商山丹水里的无声存在，以不竭的清流滋养着这处山水及其子民。
家住丹江畔，我感到安心而满足，常常以一个赤子的淳厚情怀，深爱着这秦岭里最美的地方。
作者简介：孙荣，女，陕西商洛人，陕西省作协会员。有多种文学作品刊发于报刊杂志。续曾连两次获“新时代美丽中国文学奖”游访文诗大赛二等奖，全国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一等奖，首届“吴伯萧文学奖”单篇散文奖。上榜二零一九年与二零二零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小说评论《巢归》刊发于由严家炎(北大)，温奉桥（海大）主编的《王蒙研究》第六辑。小说见于《小小说月刊》《百花园》《南叶》《黄河文艺》等。
晒秋乡情浓
◎沈顺英
晒秋，是苏中里下河乡村传统古朴的农事习俗，浸润着浓浓的乡愁，弥漫着浪漫风情和古典诗意。
笸箩里的果实，串起来的丰收，晒场上的金黄，有如一幅幅色调明净的水彩画，在秋日的乡村徐徐展开，陶醉了勤勉的农家，滋润了恬淡纯朴的乡村生活。
乡村的秋天，彰显着一份醉人的明澈。秋阳下的光晕，有一种蛋糕般的柔软和绵香。秋风飒飒，色彩斑斓的秋意，一股脑儿恣肆涌进了农家院落，像一串喜庆的鞭炮，炸响了农家欢庆丰收的喜悦。
乡民们在杲杲秋阳下，晒着萝卜干、辣椒、红枣、稻谷、山芋干、咸菜、腌瓜籽、药芹苋菜种子、生姜、渔网、老木船、斗香鞭炮等，晒着农家人火热的希望。
秋场上，阳光如瀑布般倾泄而下，金黄的稻谷铺展开来，黄金的光芒照亮了人们的双眼。谷场就像一面古老的黄铜镜，古朴而神秘。乡亲们挥动着木杈、木锨和扫把，扬起的谷粒在风中划过道道弧线，发出咯咯脆笑，如二八佳人柳荫下荡秋千，欢畅淋漓。阳光下的稻场像波光闪动的湖面，那是稻谷被阳光晒出来的岚气，让人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快意。
辣椒红了，摘下来，随便撒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晒辣椒，不择地。火红的辣椒总是那么淘气，挤在大门两旁，像早早贴上的春联。一串串挂满了墙壁，在阳光下，燃成了一片霞。晒场里必有花生的一席之地，它们相互拥挤着依偎着，发出咯咯的脆笑，享受着阳光的抚摸。
黄豆荚鼓囊囊的，颗粒饱满。年迈的母亲，坐在门槛前，端着一簸箕豆角，细心地剥开，庄重而缓慢，时光缓慢如江南丝绸。上了粉的冬瓜、变黄了的南瓜是从来不凑热闹的，农人们把它们抱进储藏室，过冬时再拿出来享用。
晒玉米的场院和墙头，真是缀满黄金，蔚为壮观。锥好了的玉米穗随手丢到簸箕里，大人小孩齐上阵用锥子搓。玉米粒装满了簸箕，便端到秋场上撒开了晒。捧起玉米粒向空中抛去，白亮亮的玉米屑纷纷扬扬，雪花一般轻盈、飘坠。
刚挖出来的山芋也是要晾晒的。把山芋刨成薄片晾晒，白瓤的、黄瓤的，刨成片，晒干了统统是白白的。萝卜切块盐渍后，用棉线串起来晾晒，然后入缸。清晨喝粥佐以萝卜干，生活的恬淡和温馨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扫尾的小香瓜、黄瓜冬瓜，先剜瓤腌制，再捞上来曝晒。佐粥时，嘎嘣爽脆。腌瓜子脆嫩，糅合乡间清风晨露，一派田园风味。
村里人将收割后的红高粱扛回家，绑成“人”字形，架在庭院的木架子上，红绿相间，一直要晒到立冬前后，方才下架脱粒。高粱稀饭，爽口滑润，软糯下饭。高粱粉摊的面饼，细细品嚼，粉嫩松软，味道隽永。
摘棉花的时候，就开始晒棉花。棉桃咧嘴笑了，吐出雪白的棉絮，女人们裹着花花绿绿的头巾，散落在亮得耀眼的棉田里摘花，嬉笑声传出老远。
花白的棉絮，在秋阳下就是从天空落下的白云。那纯粹的白色将我们包围，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朵白云，悠然飘向蔚蓝的天际。晒棉花要搭架子，架子连成一片，架子上放着高粱苫子。棉花成片晾晒，让人觉得纯净而温暖。
母亲晒秋，晒五谷果蔬，还晒物品衣物。晴天，她会把家中的衣物、被褥拿出来晾晒。那些蘸着阳光味道的被褥、衣物，贴在身上，如母亲的怀抱，让人陶醉。
乡村人家，院里院外的绳子上，搭着衣服被褥。微风吹来，众多的衣被像五颜六色的旗帜，迎风招展。黄昏时一阵阵拍打晒暄棉被的声音，空而实的嘭嘭声，在小院里，又疏落又饱满地散开。此时，乡村岁月静好如一朵清莲静静绽放。
晒干的果实归了仓，农人赋闲，叼烟管，嚼蚕豆，结渔网，搓草绳，织线衣，裱袼褙，唠农事，烟雾在阳光里缭绕着，梦幻一般，飘忽而迷离。
乡间晒秋，浸润着悠远的诗意，流淌着绵软的乡愁。晒秋，晒出庄稼人的希冀和梦想，晒出岁月深处的悲悯和感恩。
作者简介：沈顺英，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思维与智慧》《伴侣》《华夏女工》《辽宁青年》《莫愁》《新青年》等全国各大报刊。
武功河滩会
◎张雨蒙
三秦大地，驻足远望，在关中一望无际的平原里，有这么一处小小的凹地，却汇聚着千百年来历史久久不散的余晖。渭水的支流—漆水痴情的环绕着这座小城，代代生活于此的周人，用后稷时代不变的勤劳，开垦出新时代的耕田，这里的子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使“后稷的故事”传唱千年而经久未衰。
武功镇——一个自秦朝来未更改过姓名的古镇，这里曾是后稷教民稼墙的所在地、苏武的魂牵梦萦葬身的故乡、李世民的出生地、明朝状元康海的家乡，不必一一细数，只是单单翻开县志的一隅，扑面而来的历史裹挟着黄土的厚重便已让人眼花缭乱，更惶恐亲自到这里走一走看一看呢。自周人始祖——后稷在此教民稼墙，传授农业知识之后，这里的土地便自此洒满了人们勤劳的汗水，并孕育出中国最好的粮食。绿油油的麦田围绕着漆水河畔丝丝密密织成一张巨网，自北向南无限延伸开来并时时刻刻迎接着每年的十一月，一场让西北五省的人们都倾巢出动的四千年古会——河滩会。
每年的农历十一月初七，这场为了纪念始祖后稷而举办的农资交易会，便徐徐展开了。驱车由东门而进，跨过了西出长安的第一关——美阳关，便进入了武功镇城内。近几年来武功古镇大力发展旅游业，在城内修砖砌瓦，环绕着漆水建立了“姜嫄水乡”，打眼望去，一座座仿古式灰白色的门楼鳞次栉比地站在街道的两旁，大道旁的饭馆将桌椅板凳摆在门口，各色美食便在路人眼前一一泛起金黄色的油光。扑鼻而来的鲜香勾的舟车劳顿的人口水直流，这时候腿已经不由自主的凑上前去了，这鲜香的汤汁招摇着每一位游客都停下脚步，夹一筷头细软、劲道、裹满汤汁的小面，顺着喉咙滑到饥肠辘辘的胃里，便使人不自觉地加快速度，端着碗喝下一口暖洋洋泛着金黄色油光飘着葱花的热汤，人这才通体透彻、七魂归位了。竖起耳朵才听见四周的人一边吸溜着面一边向游客介绍着这大名鼎鼎的面——旗花面。
吃饱喝足，沿着大路慢慢向前走，周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还未到真正的河滩会，只是在城内沿街便已经摆满了摊位，叫卖声、还价声、脚步声混杂着一齐进入耳帘，未到春节，便已有了春节的热闹。晃晃悠悠，人不必着急着走，只需用眼睛瞧一瞧周围小贩的各色商品，便被推搡着继续向前进了，可谓是省时省力的“人力扶梯”。小城每到河滩会便变得格外拥挤，本来空旷的地方，被塞满了各色各样天南海北的东西，好像这座城稍微挤一挤便会如聚宝盆一样冒出来一两件宝贝，再稍微扭一扭便如浸透水的毛巾迫不及待的滴水。
被推搡着走过漆水河上的那段仅容十五人可过的桥，四周便舒展开阔起来了，宽阔锃亮的柏油广场上林立着各色当地历史名人的雕塑，不远处雕梁画栋的戏楼隐约可现。若不着急着逛会，也可以在此歇歇脚，倘若着急便循着人群再向前走百来米便到了河滩会主会场了。逛会逛会，最主要的就是个逛，当地人逛会不着急着买所需用品，先沿着各个摊位转一遍，把感兴趣的小玩意小吃食都一一玩一玩尝一尝。倘若带着小孩，那这块可就是小孩的“天堂”，糖葫芦、蓼花糖、麦芽糖、玉米棒棒、爆米花，总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孩子叫嚷声，而大人呢则东挑挑西捡捡。几条街的玩意足够男女老少淘到自己喜欢的玩意，妇女呢，指手画脚多家比价，势必要买到足够物美价廉的衣裳，男人呢，则三三两两去寻找结实耐用的板凳桌椅农用家具。这时候的老人，你就不必担心他们的去处啦，平时慢慢悠悠的老人，早已经迫不及待拿着便携的凳子，使着拐杖拨开前面拥挤的人群，硬生生挤出一条小道，去抢占秦腔戏台前了。雄浑壮阔除恶扬善的秦腔，使得看了一辈子戏的老人恨不得自己上去唱两句，无奈拐杖碍事，便只好在底下吼两句秦腔解解腻。
顺人潮一路向前，手工篮子、编织麻绳、凉皮肉夹馍、镜糕切糕，从生活用品到稀奇古怪的各色玩意，等聚集到所有想买的东西，通常逛会的人也是不会离开的。拿着、挎着、背着、拽着所有大大小小的零碎，一家子齐齐整整地继续向前逛着，生怕错过什么新奇的玩意。这时候，倘若遇见亲戚邻居，也不必惊奇，几乎年年河滩会当地人都是往来好几趟的，因此遇见了近处的邻居打打招呼，互相问候几句也见怪不怪，有时候还能碰见好几年没碰过面的老同学旧亲戚，那可真是喜极而泣，恨不得在此聊个十天半载，再不舍地挥挥手继续朝前逛去，几条街的摊子有的用眼睛逛逛，有的凑上前去仔细用手摸摸，有的再货比三家挑选出最好的付钱开心拿走，等全部逛完所有的摊子这才能放心满意地携着妻儿归去。
你若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也不必担心如何游玩，只要随便在街上拉一个人问问，便能知道当地人的热心肠，什么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只要你问，便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股脑全讲给你听：城隍庙、教稼台、苏武墓、报本塔、清凉寺，还有周边景区特色人文习俗，几乎是行走的“旅游百科全书”。因此逛完河滩会，也可以到景区里看看，绝对让你来一趟也流连忘返。这就是这座小镇的魅力，不管是当地人还是游客，它始终默默无言却像母亲一样给予你无时无刻的关怀和滋润，让你在以后的生活中，浅浅回忆起来，也能涌上一股暖流来温润疲惫的心房。
长长的日头照耀在蜿蜒而过的漆水河上，金色的余晖映照在人们的脸上，平淡的日子也有滋有味了起来。千年一晃而过，周人在此处早已生根发芽郁郁葱葱，历史的沉重早已被他们用生活的方式活化起来，历史是过去的历史，也是现在的历史，这一场千年的古会，还将继续延续下去，正如我们的生活，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作者简介：张雨蒙，笔名木华，咸阳市作协会员，商洛诗歌学会会员，愿仗笔走天涯。
秋之韵
◎孔新月
秋风轻拂，树叶金黄，大自然细绘秋景。金叶璀璨，阳光映照，落叶如雨，空舞绚美。树下金红毯铺，枝干水墨简约，天高云淡，蓝金相映，绘秋日壮美宁静。千色斑斓，我独爱深秋韵味。
秋风乍起，落叶归根，那是生命的轮回与回归。层林尽染，枫叶正红，如燃烧的火焰，点亮了整个秋天。风轻轻一吹，满枝的霜叶犹如绚丽的织锦般灿烂夺目，红的、黄的、橙的，交织在一起，美不胜收。又似蝶舞翩翩，轻盈而灵动，仿佛在诉说着秋天的故事。“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那飘落的树叶，便是秋天最深情的信使，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世人，秋天已然来临。
我回到昔日的乡野，已然褪去了淘气，近二十载光阴过去，在这片土地上，却只是庄稼熟了二十次。我搬来一个小板凳，静静地坐在晾晒的豆子边，回味这片小时候养我的地方。秋风悄然扫过，带来了豆子的味道，那是丰收的气息，醇厚而浓郁。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白花花的豆垛，仿佛看到了农民们辛勤劳作的身影。细品这风中的味道，口中似乎也有了一分香甜。或遇稍大的风，满枝的树落叶便会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人们秋天的脚步。树枝摇曳，木叶相撞，树影斑驳，宛如一场自然的舞蹈，在阳光下演绎着秋天的旋律。
倏忽之间，有一群小孩在跑着嬉戏打闹，许久未回来看看，我竟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看到了不熟悉的面孔。有一人问我，“你是谁呀……”不禁让我想到那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让我更加怀念小时候的日子了。小孩子总是闲不住的，特别是在这如诗如画的秋天。各种各样的山果熟了，掉落在地上，如同难得的“宝藏”。秋天的山林也更加开阔，那些可怕的蛇虫早已回窝，为孩子们的探索提供了安全的环境。于是，山上就会“长”出一个个小孩子，他们三三两两，腰上挂着一个小布袋子。山上的橡子、板栗、野果很多，然而却装不满一个小小的布袋，这并不令人惊奇。因为那些不吃饭却鼓鼓的小肚子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孩子们在山林中尽情地玩耍，早已将装满布袋的任务抛之脑后。在乡下，随处撒欢的小孩，秉承着“贱名好养活”的真理，有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就像“树根，狗蛋，猴娃……”到了饭点，便会听到妈妈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地呼喊：“狗蛋，回来吃饭！”若是没有听到孩子的回应，便又是一句“狗蛋，回来吃饭”，只是声音更大了一些。而这时，狗蛋旁边的树根、猴娃就会笑着说：“听到没，狗蛋，叫你吃饭呢！”“狗蛋，狗蛋……”虽然这些名字也不甚好听，但孩子们还是会互相嘲笑。狗蛋自然不会任人笑话，追着赶着揍他们，小小的孩子就在这欢声笑语中跑远了。
秋日薄暮，斜阳西歪，塘边霞光辉映。几尾斑斓的鱼儿在水中漾起阵阵涟漪，仿佛在与夕阳告别。秋天的河流，宛如一条湛蓝的绸带，连接起大山与田野。两边的木叶随风飘入河中，在河中溅起圈圈水波，水天一色，为河流增添了几分诗意与浪漫。若是正午，阳光洒在水面上，云朵映在水中，石头与水草在水中飘荡，给宁静的河流带来了生机与活力。此时水温正好，阳光不晒，小孩子就会结伴去淌水。沿河而行，从上流到下流，或逆流而上，清闲又惬意。在河中寻到特殊形状的石头便会惊呼，寻到红色石头便写写画画，寻到透明的石头则感受那冰凉解暑的触感。那时的河流干净又澄澈，河水掬起就可以喝。沿河而居的村民，吃住都离不开河流。女人在河中洗菜、洗衣，各色各样的衣服挂在绳子上，风一吹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时候晾晒的被子最是有趣，从中间穿过被子，就像穿过一条奇妙的隧道，温暖又带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
夕阳西下，那绚丽多彩的光芒便开始在远处蔓延，为整个乡村蒙上一层朦胧的纱。天气好时的晚霞呈现出油画一般的橙红、粉红，那色彩浓烈而奔放，仿佛是天空在燃尽它最后的热情。有经验的老人格外珍惜晚霞，从云观天象是他们对自然规律的把控。烟囱中冒出的青烟，袅袅上升，在霞光中若隐若现。农作的人们披着晚霞织成的袍子，带着疲惫却惬意的微笑，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般回到家中。夕阳是短暂的，然而那绚丽的美丽却深深印在人们的脑海。许久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又看着天边的夕阳，它们是一样的美丽，可惜那时的生活已回不去。露不清，竹不青，风雨不为蜉蝣倾。天若晴，山若轻，蒹葭不寻画中卿。时光虽不可回溯，至少还有回忆可追溯。
夜幕缓缓降临，秋天的夜空宛如一幅巨大的神秘画卷徐徐展开。清冷的空气如水般流淌，其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味道，仿佛是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独有的馈赠。抬眼望去，满天的星星如钻石般闪烁，璀璨夺目，每一颗都像是一个神秘的故事等待着被解读。银河横跨天际，恰似一道神秘的光带，仿佛连接着宇宙的边缘，引领着人们的思绪飞向那无尽的远方。望着夜空，星河渐渐淡去光芒，只剩下那一轮凄楚的月，孤独而宁静地悬挂在天幕之上。北风乍起，呼啸着掠过大地，放眼望去，乡道褪去了往日的热闹，变得寂静无声。此刻，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这宁静之中，只有那夜空显得格外的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宁静的秋夜，农闲的家人纷纷走出家门，悠闲地坐在外面。他们围坐在一起，谈着家长里短，分享着生活中的点滴趣事。老人们开始给小辈讲讲天上的故事，嫦娥奔月的凄美、吴刚折桂的坚毅、玉兔捣药的灵动、玄宗故事的传奇，一个个古老的传说如同闪烁的星星，照亮了孩子们充满好奇的眼眸。孩子们睁大眼睛，好奇地问爷爷奶奶：“月亮上面真的有仙子吗？”那稚嫩的声音带动了众人的思绪，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古老的岁月。老人们被孩子们的天真逗笑了，一天的疲惫也在这欢声笑语里渐渐褪去。
特别是在中秋节的夜晚，明月高悬，洒下银白的光辉。大家欢聚一堂，桌上摆满了美味的月饼和各种水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月饼，看着那一轮圆月，心中满是喜悦和幸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古老的诗句在人们的心中回荡，让人们想起了远方的亲人。回想一年的辛勤收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大家遥祝远方亲人健健康康、事业有成，想象着他们在远方看到这一轮圆月时，也会低头思故乡吧。秋的夜晚，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亮。它见证着人们的团圆，也寄托着人们的思念。在这宁静而美好的夜晚，人们沉浸在亲情的温暖中，感受着生活的美好。秋夜的星空和明月，成为了人们心中最美的风景，也成为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我所喜欢的秋天，只不过是在这金黄的世界中，做我想做的事，忆我做过的事。正如“叶落知秋风渐凉，岁月如梭常忆往。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秋天，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段回忆，一种情怀。它承载着生命的厚重，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让人心生眷恋，难以忘怀。
（作者系咸阳师范学院学生）
父亲没有散文诗
◎李会平
父亲他没有散文诗、没有日记本、更没有记账本，父亲有的只是浑身使不完的蛮力和起满双手的老茧，苦难没有将父亲的腰杆打弯，让父亲弯腰的是无情的岁月。
父亲小学都未曾读完，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为谋生计离家外出打工，不识字的父亲外出打拼之路很是艰辛，背井离乡孤身一人的父亲，普通人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情，父亲却要耗费很大的精力才能做到。父亲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学习用手写输入法去发信息，平常一些字很难的时候常常会翻弄我堆在角落里的字典，他不认识汉语拼音，所以字典非但不是他的帮手，有时候折腾了好久也找不到对应的字。他的孩子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平常忙碌着学业的我很少过问家里的事。
父亲外出打工三十余年，在社会不识字没有文化更是举步维艰、难以站住脚，考核、检测、证书、文凭、电子技术，父亲样样都不精通，对于父亲外出干什么活什么环境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父亲从未克扣过我的吃穿用度和教育，同龄人早已在社会上打拼之时，我还可以坐在大学学堂里读书，这一刻我是幸运的，父亲总是竭尽全力给我和姐姐最好的。父亲用自己厚重的脊梁和忙碌的身影撑起了我们这个家，父亲常年外出打工，陪伴我的时间很短很短，在我人生里的大段时间都找不到他的痕迹。我们渐渐变得生疏，一堵墙立在我和他中间，他进不来，我不愿出去，就这样，他慢慢变成了我生命里一个名为父亲的陌生人。
常年离家打工的父亲，让我对于父亲的记忆变得很模糊，甚至四岁的时候看见父亲还在喊：“陌生人，不许进我家门”。父亲一直很忙，忙碌到我的家长会、颁奖典礼、学校活动均从未出席过，甚至我换了班级父亲都没意识到……是的，父亲缺席了我的整个童年生活，也缺席了我每个精彩的瞬间。在面临的人生大考高考时，父亲匆匆忙忙从工地赶回，并没有对我说过多的言辞，可本应该是难得的与家人见面相处的机会，我却和他吵起了架，我很懊悔。当我与父亲讨论填报志愿、就业方向、人生规划之时，父亲会不紧不慢的说句：“我不懂这些，你自己选择。”我埋怨着他的不配合，但我忘记了这些东西父亲从未接触过，更是他永远也不会接触到的东西，父亲怎么能够提出合理的参考意见呢？
哲学家卢梭曾说过：“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联结是纯天然的，而父亲和孩子之间的联结则是需要被培养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理解了父亲，或许是那杯被打翻了的奶茶，或许是某一通畅聊了许久的电话，又或者是父亲离家的身影……上大学之后，我常常会在一些特殊的节日里毫不吝惜的大胆的表达出我对父亲的爱，我发出“永远爱你爸爸、爱爸爸、老爸辛苦了”之类的话语时，父亲总是回复一个微笑的表情，这一刻父亲的心中应该是甜蜜的吧？这是我作女儿唯一可以给他的安慰，父亲喜欢给我和姐姐讲一些“大道理”，用现在的网络用语来说应该是爹味，也不知准确与否，那就先借用吧，父亲还喜欢喝着酒去讲这些大道理，姐姐很不爱听，我劝诫父亲说，姐姐她不爱听，你就不要再讲了，她有她自己的安排和打算，儿孙自有儿孙福。父亲说：“她不爱听是她的事，我要把父亲的义务尽完。”我开玩笑说父亲热脸贴冷屁股，姐姐已成家，父亲还是有操不完的心，我想全天下父亲都一个样吧！
父亲没有散文诗，父亲从未说过自己有多苦、有多累，但在他的心里却装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家，他的人生很难，读懂父亲可能需要我们用掉一生的时间。父亲的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父亲其实很辛苦，要体谅父亲。父亲错过了我青春很多次，而我也错过他人生里的许多次，或许爱是一条纽带，可以将我与父亲联结起来。我问父亲，你的理想是什么，父亲只说希望一家人平安健康就好！多么伟大的父亲啊！慈父之为子，非为报也。父亲可以说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慈父。父亲从来不许我骄傲，却从不掩饰我是他的骄傲。父亲从来不说爱我，他爱我，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藏在我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中。父亲的爱，深沉如山，温煦如风。只言片语，不足以表达父亲对我的爱，父亲爱孩子是一辈子的事。
思绪万千，我仿佛回到小时候，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幸福的睡着了……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雾锁青城山
◎杨丽媛
新年伊始，我跟朋友去成都游玩，作为新晋的网红城市，寒冷也阻挡不了游客的脚步，成都的旅游线路很多，但是都江堰和青城山却是必去的景点之一。
一早，我们乘车前往灌县游览完伟大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后一路西行，没过多久就到了一处林木茂盛的地方，下车步行几分钟后，远远看到了刻有“青城山”三个大字的山门，据说这三个大字出自蒋介石之手。青城山是道教名山，历史悠久，最早在西汉末年就有道人进山修道，山上最多时有道观七十多座，至今仍存十余座。不愧是道教的发源地，山门造型就跟别处不同，是道教的重檐式建筑，雕塑有各种虫鸟兽，两边檐领飞翘，古色古香，同行的朋友说相比于北方的古建筑比较严肃压抑有帝王气，南方的古建筑总是建的灵动活泼。门后影壁上书“青城天下幽”“西蜀第一名山”。
进入山门沿着幽静的通道上行，两边山高林密、树木繁茂，针叶林和阔叶林相生，有别于北方冬天的萧瑟和枯黄，这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人工铺设的石阶越上越高，把我们带入一条幽境，两边栽有百年古树多以杉树、白桦为主，树干上覆有厚厚的青苔。空气湿润、植被茂密，听说这座山不仅为旅游景区，当地人也非常喜欢攀爬，每到周末，很多当地人来这里爬山锻炼，是放松身心的好去处。
青城山上供奉的道观很多，三清殿是其中之一，也是常道观的主殿。殿堂横列五间，重檐飞瓦，古朴庄严。其正中高悬清代康熙皇帝御笔亲写“丹台碧洞”四字匾额，殿内供奉着道教最高神“三清”，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两旁供奉三清弟子十二金仙。这里人来人往，香火很旺，跪拜祈福之人众多，但不像有些场所，商业气息非常浓，这里香火钱很少，期间有抽签算卦的人，有几个道人在给大家解卦。我们看到三清殿前的银杏阁旁有一棵古树，树干粗壮斑驳、枝干茂盛、郁郁葱葱，相传为东汉张天师亲手所植。
没想到这座幽幽古山里竟然还有一个小湖。湖名曰月城湖，四周群山环绕，绿树葱茏，湖水清澈见底，绿意盎然，像是镶嵌在一片碧绿中的明珠，泛着微光，涟漪微动，波光浮影中映出群山的倒影，连白云也飞度期间凑近捡拾一片绿翡翠。湖不大有游船浮于其上供游客摆渡。
上山的台阶很多，但是平缓，慢慢就进入了雾气缭绕的山林里，两边的古树在一片白茫茫中若隐若现，雾仿佛在跳舞，一边旋转一边前移，当我们追上它时它却隐逸了，露出了山林的一角或是一片开阔地。山里开阔地很多，这里不像其他山，中间除了小路通上山顶边上全是树木或绝壁。这里道观与道观之间，峰与峰之间会有很多山地，平坦、开阔，好像一座座城池，这也是此山名为“青城山”的缘由吧。
“我们上去坐缆车吧，能节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呢”友人建议，我正爬得气喘吁吁，腿如铅重便爽快答应。坐着缆车看青城，又是一番风景。群山环绕，诸峰兀立，一片苍翠，浓浓的白雾慢慢升腾，雾里看山、看树朦胧而又神秘，一路上行，好像坠在天地之间，自由开阔，飘然若仙，突然看到这堵峭的山壁上竟画有众仙的彩绘图案，惊喜，惊叹！
到上清宫时已是下午三点，据说“上清宫”三字匾额为蒋介石所写，字体浑厚。进入宫内，两边供奉有青龙殿和白虎殿，是为左青龙右白虎，正殿内供奉有太上老君像，神像雕塑庄严，殿前的香炉里香火正旺，古色古香的建筑，青苔覆地，古松参天，据说这里也是著名画家张大千的故居，宫殿后有一小池曰麻姑池，传说是久旱不干、久雨不溢的天然池子。小池虽不大但却碧绿如一块翡翠，一眼望不到底，池边一圈绿意葱茏。
踏着轻雾一直往上走，遇见下山的游客，也是携雾带雨，好像是从仙境中走出来的一样，雾雨蒙蒙，头发微湿，友人感叹，这里雾气萦绕，连绵不绝，怪不得道人都来此修道成仙，幽境灵动、雾霭深深、山岚奇秀，真是世外仙境。
青城山海拔不高，最高顶老君阁一千二百六十米，外观呈塔状，共六层，每层有八个角。主殿供奉着青城山最大的一座太上老君像。站在阁前俯瞰前山，视野开阔，雾气笼罩，县城和群山匍匐在脚下，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感，也有感叹老子作为道教创始人，留下伟大《道德经》的历史穿越感。
山上道教文化氛围浓厚，随处可见写有“道”的照壁、刻有“道德”的石壁、著有“道法自然”、“无为”的石碑。中国文化以儒释道三家影响最为深远与广泛，儒家以“仁义礼智信”作为标准，更多强调积极的出世与做人。道家更倾向于隐匿文化，以“无为而治”“道法自然”强调入世的哲学思想。千百年来，儒释道三家的哲学思想，方法理论被人们用于各行各业，影响着人们的处事心态、行为方式，也算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和赓续。
天色渐暗，我们顺道下山，身后浓雾依然不退，来时它欢迎我们，去时它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别，乳白色的雾如梦似幻，好像这山、这水、这里得道的仙人。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青城山一趟让我们更加了解了道教及其源远流长的道教文化，更加赞叹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
青城山，一座山中有城的青山，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作者简介：杨丽媛，女，陕西省商洛市档案馆干部。商洛市作家协会、商洛市诗歌协会会员，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用情用爱努力生活，喜欢文学，喜欢用文字抒发情感。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媒体。
原生态的悲剧暗流
——评喻永军小说《遮子山》
◎李渊源
小说《遮子山》讲一个卖豆芽菜的女孩豆花，因受城管的惊吓，罹患精神疾病，其家里不得不倾家荡产为其医治的故事。小说胜在全篇激荡着一种原生态的悲剧暗流。所谓“原生态”，即小说里始终氤氲着的原始山林一般的生态主义气息。所谓“悲剧暗流”，则是人性的阴暗，悲剧人物命运的晦暗，以及小说整体色彩的幽暗。
小说叙述的故事的根扎在一个山村中，那个山村里，山上遍生三点杉和豆杉树，根本看不出这山里面住着人。就在这样的山里，豆花的父亲马连发种豆子、磨黑豆，豆花则提着篮子，挎着盘子秤卖菜，所卖的菜是豆芽菜、松子。小说里这一家人在山里过着近乎自给自足的原生态的山居生活。小说中对这种山居环境的描写，流露出来一股草野之气。这股子如若让人置身于山野之中的草野之气，非长时间置身于草木山林，所不能灌注于文字之中。所以，读作者的这些描写山居环境的精细语言，如若跟着作者的笔触走了一趟原生态的山村之旅。作者以平朴的文字，为我们在小说中构造了现在并不多见，似乎不含一点杂质的山居村落。这样濡染着原生态山林的草野之气的文字，在今天瞬息万变的市场经济社会中，鲜有所见地在散发着浓郁的生态主义气息。
然而，欲望的乍起乍灭，必然也会撕裂小山村的宁静。卖豆芽菜的小豆花想出山去看马戏，就去了山外卖豆芽去了。豆花去卖菜的时候遇到了两个女城管，因为二毛钱的摊位费，相互起了争执。争执的结果是撕裂了豆花的衣服，且豆花被关了一夜。一个淳朴的山村女孩，在受惊之余，又被关了一夜，于是精神受了刺激。这里，山居村落的淳朴自由与城镇社会的势利拘囿起了冲突，冲突的得以平息是因为弱势的山村人家马连发觉得应以为女儿治病为要，便放弃了与恶口喷人的女城管继续纠缠。在这里要注意的是，小说所要着意刻画的并不是人物外在的矛盾，而是着意刻画小人物马连发内心“告与不告”的内在矛盾。这是小说独特的地方，即注重描募由外界的冲突所引发的人物内在的心理矛盾。这种“向内转”地开掘与小说作者一贯所主张的“他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内在意识是相互一致的。至此，小说在描写了一段阳春白雪似的山居生活后，接着叙写了由“城管”这样的现代社会的人物符号所指称的对金钱的贪欲、权力的傲慢、良善之心的泯灭来打破这山居生活的宁静。这样的对比描写，让我们更加珍视山居生活的纯朴，也更加感喟被欲望异化的人所表现出来的人性的阴暗和酷寒。
小说在强化向内开掘人物的内在矛盾时，延续了那种有原生态质感的文风。为了给女儿豆花治病，马连发起出了地窖里积攒多年的黑豆，去城里打工干的营生是力气活。这种力气活有上楼板，有去淤泥里挖一种九眼莲藕。上楼板这样的力气活虽然粗糙，但是干净。挖“九眼莲藕”这种活，是要深入到泥土深处去，在胶着的泥和水中刨出和山货一样奇货可居的“九眼莲藕”。这些活计都是粗糙的，也都是原生态的。小人物马连发愿意靠着这样并不复杂的粗糙活计，过一种安然的生活。但安然需要智慧、勇气来维护内心的平静。马连发在金矿上取得成功的侄子马成，一直迫使马连发为女儿豆花的事讨个公道。马连发一则担心旧事重提会让女儿再受刺激，二则是想过安然平静的生活。但侄儿步步紧逼，所以马连发这个只想安生过日子的小人物，便挥起了锹把。但令人惊愕的是那锹头并没有落在有些咄咄逼人的马成头上，而是落在了马连发自己的头上。人物内心被生活的抉择逼迫到极致时，不惜以自戕的残酷方式，来摆平眼前的矛盾。这就是悲剧人物命运的晦暗，解决自身悲剧的方式就是自己给自己造成新的悲剧，也再一次验证了作者所言说的“他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但我们认为在探究小人物的悲剧命运的时候，要认识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客观理性，但也要认识到小人物自身所不能摆脱的“民不与官斗”及“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的历史局限性。从而能够以一种更广阔的社会学视野来探究小人物因“自作自受”而导致的“委曲求全”的成因。
小说整体色彩幽暗，整个的小说浸润在一种山无烟霞，春无艳花的暗淡格调之中。这种格调与小说擅长展现人物不时阴云密布的内在矛盾心理的叙事形式趋向两相投合。这样暗淡的叙事格调，加之原生态山村的地理文化环境，以及向内转的注重开掘人物内在矛盾的细腻叙事路径，结合起来汇聚成了一条汹涌激荡着的原生态悲剧暗流。
作者简介：李渊源，毕业于河南师范大学，研究生学历，现在商洛市文化馆办公室工作；曾获商洛新锐作家荣誉称号，有多篇小说散文见刊。
无可选择又必须选择
——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胡 强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小说中最重要的一问，也是灵魂一问，依鄙之拙见，回答这个问题，不亚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这也是而昆德拉先生创作的最大特点，极富诗性与哲思，于轻重见诗性，于灵肉显哲思。但无论轻与重，还是灵与肉，其落脚点都归于人，和人如何存在的话题，饱含生命哲理。而对于轻与重的选择，孰轻孰重？无论是选择轻，变成重，还是选择重，最后又变成轻，这种人的生存状态是无解的。
昆德拉先生在《小说的艺术》当中所言:“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如此，昆德拉先生所言的轻与重，实际上是存在主义的轻与重。托马斯，这样一个刚开始以einmal ist keinmal（一次不算数）为宗旨的人，活的很轻，一次就是从来没有。只能活一次，一次不算数，就如同没有活一样，轻的是托马斯对待爱情和生活的态度，无法承受生命的，重的，则是特蕾莎。
这样一个肉体和灵魂具有着不可调和的两面性的人，遇到托马斯之前的特蕾莎是没有灵的，镜子中像母亲轮廓的她，在恶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只有麻木的肉体。直到她遇到托马斯开启了“生灵”之路，遇到托马斯是她偶然得来的爱情，这种看似是“偶然的命运之鸟”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生命的必然。特蕾莎想清除肉体与灵魂的两重性，渴望自我救赎，于是，她勇敢地拿着那不是门票的门票——《安娜·卡列尼娜》奔向了托马斯。她说爱情，是同一个人有共眠的欲望，而她只是一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到托马斯身边的孩子。爱，是对两个心灵和谐一致的憧憬，是对牺牲、死亡乃至复活的一种渴求——赋予我们真正的生活。创造和毁灭在爱的过程中合为一体。灵与肉合二为一，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人，一个无比渴望崭新生活的人。然而托马斯对特蕾莎却是出于“同情”，开始“轻”的他，因同情而重，同情由偶然变为绝望。于是特蕾莎便开始自我救赎，布拉格之春——死亡又使他们变得绝对一样。而后的特蕾莎明白了爱情与性的不同，在不忠的边缘。灵肉合一的信念被颠覆。
萨比娜，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因为他想离开，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过往都如同不存在，在巴黎的萨比娜，无人认识，也无人联系，一切仿佛都归于了虚无。“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帖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平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不解之词，无论对于托马斯、特蕾莎、还是萨比娜、弗兰茨，或者芸芸众生来说，人与人之间的理解，面对一个概念或者物体，它对于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哪怕是两个极其相恋的恋人，也不一定能互相理解。忠诚与背叛，光明与黑暗，忠诚是第一美德，使我们的生命完整统一，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摆脱原位；黑暗就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所在的无限（凡求无限者，只须闭上双眼）；游行的本质是一种更为普遍的恶，美就是一个被背弃的世界，活在真实里，失去私密的人类失去了一切，而心甘情愿放弃私密的人则是怪物。昆德拉先生通过对一些列“不解之词”的重新解读，意图打破世人的一种定性思维，世界非黑即白，不是二元对立，一切的一切都有不确定性，就像轻与重，灵与肉，可轻可重，也可灵肉合一。
伟大的进军之与媚俗（kitsch），就像高贵之于粪便，是对大便的绝对否定，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排除在视野之外，是消解一切。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然而就像米兰昆德拉这样的大师，也不能避免媚俗，卡列宁的微笑，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人与狗，不是改变，人与狗比人与人和谐。卡列宁是个镜子，一个人都无法将牧歌献给另一个人。
小说开篇以尼采永恒轮回谈起，文章结构也是轻与重，灵与肉循环往复，永恒轮回不在于过去之事反复发生，而在于过去的发生的事作为结果必然继承当下。它就像生命之流当中的一滴水，个体必死，生命河流永在！此在是人的过去，民族历史、个人生命只有一次，选择变得毫无意义。我们不选择媚俗，又能选择什么呢？安知抗击媚俗的决心和勇气不是更大的媚俗？托马斯在轻与重的两极之间游走，我们都是托马斯：无可选择又必须选择。
作者简介：胡强，毕业于商洛学院中文系，商洛诗词楹联协会会员，曾获第八届全国青年诗词大赛提名奖，作品散见于《商洛文苑》《秦风》《青年诗词》。
摩西、所多玛与布恩迪亚家族
——读《百年孤独》
◎王 帆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自出版以来，受到世界文学的广泛关注，作者以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史为代表描写了拉美地区悲壮、徒劳的奋斗历史，让世人对拉美地区的苦难历史有所了解。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对《百年孤独》进行剖析探讨。《圣经》与西方文学作品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其中的故事、人物为西方文学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灵感，许多西方文学作品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取材于《圣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便是其中之一。本文将从《圣经》中的摩西形象和所多玛、蛾摩拉的覆灭来分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以及马孔多这三者的命运，从这个角度来看拉美洲地区徒劳的奋斗的历史。
摩西是以色列人的领袖，为了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以色列人，摩西借助上帝的力量与埃及法老展开了斗争，最终上帝在埃及地降下十灾一祸，帮助摩西成功的带领以色列人逃出了埃及法老的奴役与压迫。《百年孤独》中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第四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分别采取战争和起义的方式，来对抗外界势力对马孔多的破坏与压榨，希望能够带领马孔多人民换取属于他们的自由。这是对《圣经》中摩西的故事的变形。在《百年孤独》中，上校的命运是令人唏嘘的，但他始终在以自己的手段和方式捍卫马孔多的尊严。上校在看透了保守党的虚伪以及殖民者的破坏后，决定亲自发动战争来阻止这些力量对马孔多的摧残，他的初衷是正义的，然而自己却不能控制战争的走向，也无法改变战争对人性的毁灭。最终只得亲手终结自己发动的“正义的”战争，重新回到梅尔基亚德斯的炼金室，保留自己仅存的尊严与体面，并陷入永恒的孤独。摩西之所以能够成为以色列人的领袖，是因为根植于他内心的民族情感与责任意识，上校也同样如此，在见证外界势力对马孔多的破坏后，他选择进行抗争，只是他的抗争本身就充满不确定性最终导致他的抗争化为乌有。布恩迪亚家族的第四代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同上校一般，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出生在马孔多最繁荣的时期，见证了马孔多的巅峰与衰落。此时的马孔多陷入了香蕉热带来的狂欢中，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参与其中，当香蕉公司与马孔多工人爆发冲突时，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选择站在马孔多工人一边，选择站在自己民族一边，他领导工人起义，就如同当年上校领导自由党一般。在大屠杀过后，他死里逃生，见识了政府的谎言后，接受了自己无可奈何的悲惨命运，选择了重新破译羊皮纸卷，让灵魂得到安宁，守护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可悲的真相。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领袖形象是一种被动的，无可奈何的选择。因为他最初也在享受着香蕉热带来的狂欢，而最终之所以选择站在香蕉公司的对立面，是因为他所率领的工人队伍无法与香蕉公司达成和解，并且也不可能达成和解，在被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才走向起义。上校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同摩西一样，是领袖者的形象，都想到带领自己的人民脱离水深火热。但最终的结果却大相径庭，原因在于后者有着上帝的庇佑和以色列人的拥护，而前两者更孤独更无力。上校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经历显示的是在外来文化与拉美本土文化本质上的矛盾，在这种矛盾冲突中，拉美人民所展现的是一种被动的，无能为力的状态。两种不兼容的文明碰撞，必然有一方会走向毁灭，最终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马孔多被飓风抹去。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可以说是拉丁美洲历史的翻版，拉丁美洲的历史就是一切巨大但是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实现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总和。”在战争的最后，上校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想用最体面最理性的方式来挽回和保留马孔多所失去的，残存的东西，可终归是徒劳。综上所述，通过对《圣经》中摩西的故事的重塑变形，并结合拉美地区的实际情况，《百年孤独》总所塑造的领袖者形象，是一种无力的孤独的奋斗者形象，马尔克斯通过塑造这种形象来展现拉美地区悲壮的历史进程。
在《创世纪》中，上帝因为看到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地区中人的恶，选择将这两个地区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百年孤独》中马孔多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有着相似之处。起初，在人类尚未降临之前，马孔多和所多玛一样是个自然地，是一片纯洁，保留着原始生态的祥和之地，没有受到人的侵扰。所多玛因人的罪恶甚重，遭到了毁灭。马孔多也是如此，虽然在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创立马孔多之后，并未对马孔多产生非常大的破坏，但已经有了人的介入，那么，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所带领的一路人则是马孔多的第一批入侵者，因为他们本身不属于这里，是从其他地区迁徙而来的。他们在这个地方建立起了秩序，尽力保护原始的生存状态，但这已经是一个入侵的前兆。在马孔多发展的中后期，以香蕉公司为代表的殖民者入侵了马孔多，为马孔多带来虚假的短暂的繁荣和真实的暗藏的衰败。“那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长的火车，有将近两百节运货车厢，首尾各有一个车头，中间还夹着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所率领的起义，以大屠杀为代价结束，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看到的是这样两百节车厢的尸体。在这之后，马孔多的经济，文化遭到了重创，小镇再也回不到过去纯朴原始的状态，人们选择用遗忘和麻木来填补内心的创伤。直至马孔多被飓风从大地上抹去。在《百年孤独》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都以“镜子城”来形容马孔多。那么，马孔多本身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拉美地区在被动全球化过程中，殖民者对这些孤立地区的破坏与所显示的罪恶。从作者本身来看，马尔克斯的反压迫，反殖民主义入侵思想非常浓厚。作者借助马孔多，这座镜子之城来讽刺批判殖民主义，同时表现了自己强烈的民族情怀与对拉美地区悲壮历史的同情和叹惋。
马尔克斯通过重塑变形《圣经》中摩西和所多玛的故事，向世人展现的不仅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家族史，更展现的是拉美地区悲壮的现代史。从奥雷里亚诺上校到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从马孔多的创立到覆灭，无不彰显着拉美人民孤独的徒劳的抗争。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树下的康普生
——读《喧哗与骚动》有感
◎陈 辉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的第五幕第五场：“人生……如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它充满喧哗和骚动却没有一点意义。”其中很多地方都涉及到了《圣经》中的内容。
从结构设计上看，《喧哗与骚动》的结构与《圣经》结构相似，存在对称之处。福克纳使用了四个时间来作为四个部分标题，分别为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以康普生家族的三个儿子为叙述人，组成文本的前三部分。这三个日期分别是班吉的三十三岁生日（复活节前夕的圣礼拜六）、昆丁自杀日（基督教“圣体节”的第八天）、耶稣受难日。第四部分是康普生家族中的黑人女仆迪尔西叙述的故事，从结构上的时间来说是复活节。这四部分并不是按照历史顺序排列的，是福克纳内部时间观念的彰显。同时，这四部分与《圣经》紧密相关，紧扣了其中的几个重大事件，耶稣三十三年的人世生活是为人类得救而受难的记录，最终为免除人类的罪行作为罪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后基督复活并升天，位于上帝右侧。从其中，我们能够清晰地认识到福克纳如此安排的用意，前三部分所书写的是受难——康普生家族的受难，或者从广义上来讲是人类的受难。而最后一部分则是写复活——人类在末世得救的希望。福克纳在四部分后，添加了一个附录，其中交代了康普生家族从一六九九年至一九四五年间所有人的简历，同时也说明了康普生家的女儿凯蒂的下落。也暗含了迷茫之中人们每况愈下的忧虑。
“树”在文本中隐含着某种诱导性的内涵，同时也是美好道德的象征。在《圣经》中，伊甸园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木，其中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亚当和夏娃正是因为偷吃了树上的禁果，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因此，人类身上的堕落和“原罪”产生。这个场景在福克纳的笔下也有重现，和夏娃偷吃禁果一样，凯蒂一开始便冲破了传统对她的束缚，不顾昆丁反对，脱掉上衣，结果树枝把内裤弄上了泥。同时，迪尔西出来看到这一情景时，禁不住叫起来：“你，撒旦……从那下来。”当晚凯蒂试图将裤子清洗干净，但污渍却无法去除。这一情节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这暗示着凯蒂堕落的必然性。福克纳将带有污渍的树枝与伊甸园中的智慧树相联系，将污渍与原罪联系起来。在文本中，班吉总是将“树的香味”与凯蒂联系在一起，在凯蒂堕入深渊的每一阶段都会使班吉感到她失去了树木的香味。班吉十分详细地叙述了凯蒂在性方面的成熟和堕落的过程，她十四岁第一次穿成人的衣服和使用香水，十五岁第一次吻一个男孩，十六岁同一个男人荡秋千，十七岁失贞，十八岁结婚。随着堕落的不断加深，班吉的反应也逐渐强烈，每当这样的事发生后，班吉都无法在凯蒂身上闻到“树的香味”。班吉的号哭只有在凯蒂清除掉身上的“气味”后，才能平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班吉才能重新感觉到“树的香味”，但在凯蒂失贞之后，即使班吉“一边哭一边推她到洗澡间去”，凯蒂却再也没有“像树一样香”。这代表着凯蒂已经完全堕落了。树木代表着人性美好的事物，随着“树木”味道的淡化和消失，也代表着凯蒂所代表的美好道德在不断受到侵蚀和破坏，最终无法挽回。这也暗示着南方社会不可避免的衰落。
文本中但描写了凯蒂爬在树上，也写了“一条蛇从屋子地下爬了出来”。这一情景具有双重象征的含义，代表着死亡和失贞。《圣经》中，蛇代表着欲望和诱惑，堕落和毁灭，凯蒂因为好奇而揭开了康普生家族覆灭的序幕。《圣经》失乐园的一幕在康普生家族中重现了，因为凯蒂的天真好奇，控制不了情欲的诱惑，也因为康普生太太爱慕虚荣，一心想让昆丁去读哈佛大学，康普生家族失去了最后一块牧场。
年少单纯的凯蒂是康普生家族复兴的希望。根据肖明翰的研究，在当时的旧南方，大家闺秀的贞操几乎是至高无上的，是在高雅的贵族身份之间通行婚姻的保障。它被当作是神品一样供奉，对此昆丁十分清楚。青春期的凯蒂被欲望所诱惑失身并怀了孕，康普生家族不得不匆忙地为她寻门亲事，非常勉强地将凯蒂嫁了出去。因此，当昆丁接到了家里寄来的信，听说凯蒂要嫁人的消息时，他把信封当作棺材一样，四周燃上蜡烛，祭奠了三天，耳边不断回响的便是“伊甸园”的声音。凯蒂自身美好的品质最终还是逝去了，败给了人类自身无法消灭的贪欲，败给了诱人的化妆品，败给了撩人的情欲，败给了无法满足的利欲。康普生家族重回辉煌的想法破灭了。往昔的乐园最终仍是毁灭。因此失落的伊甸园，并不只是少女天真的失落，更重要的是象征着人类最初美好的的自然天性的逝去。夏娃因原罪失去了伊甸园，凯蒂因诱惑失去了家。人类如果没有了天然的纯真，便也失去了心灵之属的精神家园。
不仅是“树”，“雨”在《喧哗与骚动》中也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班吉只要闻到树的味道就特别地安静。凯蒂少年时代和行为端正的时候，她的身上都会有股树的味道，而在昆丁和杰生的身上，在康普生的身上班吉只能闻到雨的味道。在这其中，“雨”与“树”的意象都是福克纳对洪水意象的形变。大洪水是 《旧约 ·创世记》第六章至第八章关于诺亚故事的记述。在大洪水之后，人们视鸽子和橄榄枝为和平希望的象征，视暴雨和洪水为毁灭和灾难的象征。凯蒂身上树的味道就如同大洪水中的橄榄枝，代表着陆地与新生，是人类的爱与希望，而当凯蒂失去这一特质时，康普生家族这只船便失去了生的希望。班吉在凯蒂十四岁成人礼上大哭大闹，仿佛预见了未来的一切。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华夏之章
◎党博煜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自古以来我泱泱华夏便是礼仪之邦，衣冠上国。而这份文化自信则是来源于沉淀千年的服章之美中源远流长的历史底蕴与文化表现。
服章之美历史悠久，《周易》中便记载着“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典故。同时它历经数千年的变更，不仅仅只是代表了我国的服饰，亦是我国历史、文化和精神的体现，是我泱泱华夏所独有的文化宝藏。
是先秦时期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它为我们反应了当时秦人团结互助、共御外侮的精神以及爱国主义情怀。而这种同仇敌忾的思想是当时人们应对战争和外部威胁的一种精神体现；是秦汉时期《羽林郎》“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诗中描绘的女子华丽服饰，长裾、广袖是秦汉时期服饰的典型特征。这反映出秦汉时期大一统的局面下，社会经济得到一定发展，人们有能力追求较为华丽的服饰，体现出一种大气、自信的时代精神；也是魏晋时期《洛神赋》中“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诗词中对服饰的描写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和对美的追求，反映出当时人们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下，渴望通过对美的追求和精神上的寄托来逃避现实的苦难。宽袍大袖的服饰风格也体现出魏晋名士们崇尚自由、洒脱不羁的思想观念。亦是唐朝时期《缭绫》中“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中所描述唐朝丝绸的精美，反映出唐朝时期经济的繁荣和手工艺的高超。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使得人们对美的追求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服饰的华丽多彩、款式的丰富多样，体现出唐朝人自信、开放、豪迈的精神风貌；是宋朝时期《浣溪沙》中“几折湘裙烟缕细，一钩罗袜素蟾弯。”表达的宋朝时期文人生活较为雅致。在服饰方面，宋朝理学思想盛行，强调人的内在美和修养，因此服饰也变得更加朴素、简洁，颜色也更加淡雅，反映出当时人们对内在精神的追求和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尊崇。更是明朝时期，《美人剌绣》“风送杨花满绣床，飞来紫燕亦成双。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残绒唾碧窗。”这首诗反映了明朝时期刺绣工艺的精湛，刺绣在明朝服饰中占有重要地位，这体现了明朝人对工艺美学的追求和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同时，明朝时期社会秩序相对稳定，人们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也体现在服饰的精美和工艺的讲究上。是清朝时期《采桑子·白衣裳凭朱阑立》中：“白衣裳凭朱阑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诗中的“白衣裳”在清朝诗词中出现较多，清朝的服饰文化受到满族文化的影响，旗装成为了女性的代表服饰，男性则穿着马褂、长袍等满族传统服饰。诗词中对服饰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满汉文化的交融，以及清朝时期人们对于传统服饰文化的坚守和演变。
中国服饰文化源远流长，伴随着朝代的更迭、思想的变迁，习俗的约束我们的服章也在不断的改进。而不论是“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搭配讲究，“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清新品味，“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的非凡气质。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源远流长的服饰文化，共同体现了我们的东方美学。而这便是我们的华夏之章，是我们深厚礼仪与文化底蕴共同促就的文化自信。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空中的石头（外一首）
◎李 李
空中的石头
空中的石头
不知来自哪座大山
我想，它曾在某处为林木、为鸟兽
扛起过星辰和大海
我看见的时候
吊车正一点一点把它放入坑中
像一个孩子刚从父亲的肩头下来
颤颤地站立了起来
它叫石头，却没了棱角
它是石头，却再也没有回到山里
它站在我的面前，我站在黄昏的街头
我们都在忙碌的吆喝里
找寻
夜 深
蝉鸣从纷乱的尘世逃离
幼虫正在叶间重复着人类的生死
一粒尘土的命运
低于儿时指过的星星
但带着久违的温暖和安宁
不需起身致歉
更不用回头
那些远去的亲人
穿过辽阔的夜
从天空的深处赶了回来
作者简介：李李，笔名陌小小，陕西商洛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绿风》《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辽河》等。著有诗集《风的肋骨》。
秋水余音（外一首）
◎张军锋
秋水余音
绕过秋水，我给万里江山
轻轻打了一个结
这沸腾的群山，热闹的街市
人间点滴温暖都值得
去走一走
不是吗，去哪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勇敢启程
夏天，转眼已是背影
像喜欢一个人
还没来得及解开心中的纽扣
就已经各奔东西
霜 降
风从北边来，不认识我
我认识风
问我路的每一个人，正在诉说
霜来如期……
看不见叶红山瘦
不相信，秋天这就要远走的人
我祝福你
我懂你的好，对你的好
有可能，你不知道
希望你像太阳，早起晚落
却不失光辉
盛开的菊花开始沿路凋零。
树木百草停止生长
我不能
作者简介：张军锋，笔名峻峰无限。诗歌作品发表《延河》《文化艺术报》《西安晚报》等报刊，并入选各类文学选本。中国散文学会、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二零一七年陕西省作家协会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现居陕西商州。
捡起一片落叶（外一首）
◎李 超
捡起一片落叶
深夜回家路上，捡起一片落叶
我还未来得及怜惜
另一片又砸上了肩膀
说不出的疼。
这就是长大后的生活
当阵阵西风吹瘦街角时
一盏等待回家的灯，唤来星子
哄睡了追梦的人
静夜虽不喜欢听谁的絮叨
却请来黎明和因果，成长了万物
秋 思
一觉起来，推开窗枯叶一地
台阶上还躺着未干的雨滴
如果可以，我想留住这场秋雨
任她下了又下，一直下到
漂泊的人不用再去远出
这一天，我收起行囊
走向了回家的路
这一刻，我不怕
山一程，水一程
怕只怕故乡里
再也不能见到我想见的人
作者简介：李超，笔名安途。陕西洛南人，语文教师，商洛诗歌学会会员，商洛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追求诗歌里的“真善美”，有作品发表在教育部《课堂内外》朗读本·中/小学版、《诗家》《当代中国诗词精选》、楚天声屏报《鄂州周刊》《白天鹅》《长江诗歌》《辽河》等刊物。
诗三首
◎张宏卫
商洛盛夏
水绕山环绿满天，日丽气清风绵绵。
商君四皓己旧事，龙腾虎跃看今天。
商洛春望
阳春三月天，桃花满商山。
紫似彩云落，红似树喷火。
丹江月夜
弯月挂天幕，星汉有如无。
丹江夜璀灿，水明柳如烟。
作者简介：张宏卫，一九六七年生，商洛巿中心医院中医科职工，爱好古诗词，梦想是用古诗词呕歌如诗如画的商洛山水。
诗两首
◎于 帅
秋日怀思（中华通韵）
西郊蝉唱少， 心有痛悲思。
许以来时愿， 空空归去迟。
天寒花去尽， 日冷化为泥。
无有同行者， 谁来添厚衣？
观《觉醒年代》有感
乾坤浩气存胸宇，红日初升正向阳。
骨刻千秋英烈志，血书遥寄岁河长。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后 来
◎樵 漩
落花哀语
寒蝉慰藉秋风
红叶满铺山径
熟悉的街道
过客熙熙攘攘
老酒馆换下昏暗的灯
童谣唤醒窗外的雨
小女孩含着棉花糖
追逐彩虹似的梦
重游小城
从南至北
望了西东
所有美好
皆以情深相拥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山影春墨深
◎方利君
镜影窥雀
山影春墨深
晨初微云罥林烟
闲人轻语，风吹淡
镜影窥雀不留迹
越山海，风雨来阻
不见雀
回身犹在天外
伤痕在，难褪身朽
心不语，自落花时
镜中此后无色
不见青山见迟暮
桃 源
高墙林立，藤蔓枯萎，纠缠生机
林鸟折断翅膀，鲜血沾染荆棘
年年望归路
阳光止步，清风不扰
阴暗笼罩枯草，依旧向阳而期
桃源如梦斑斓
白云如静画，永恒在蓝天
飞鸟划过同一条痕迹
一遍又一遍
厌恶更迭变幻
杀死温柔辗转的神明
春风永留在此间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二十二个维度
◎石柏豪
没有跳蚤的冬天，没有炎症
那个女人在叫我
黑夜中她正讲着
昨日枯萎的潮汐
时间过得也许飞快
我找不到
煤腥味已散去很久
道路正被挤压裹挟
在人群中呐喊：
我认识狮子、狼和鬣狗
也许不比楼后的蛇可怕
别叫醒我
我正摸索梦的形状
被蚂蚁啃了一半
抚摸着猪的躯体
展示着血肉残躯
有生命，有声音
我的兄弟在被吞咽
为什么呢？
箭镞和骨针，
不常拜访的年代
刺痛着我的基因
请别松开我的双手
我为你的粗鲁感到高兴
我的胡须全扎进肉里
我要保持沉默
太阳落下，山峰燃烧
和燃烧的纸牌无异?
没有任何赌注
黑夜是万物的灰烬
别这样吧，我已处于黄昏
闭上眼睛，却也是早晨
树胶烧灭了眼睛
将睫毛接上松针
我会到第二十二个维度
如它们所说的那样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从《废都》到《暂坐》的思想漂移
◎李荣博
《废都》（一九九三）与《暂坐》（二零一九）都是贾平凹城市题材的且具有鲜明《红楼梦》色彩的长篇佳作，二者问世虽有二十六年的时间间隔，却又有着高度的文本关联性，论者往往将其对照研究。但因为时代性的社会因素，文本遭际反差亦极大。《废都》甫经问世,既挑动了社会各阶层读者的敏感神经，形成了轰动效应，论者众多，批判激烈。毁谤者尤众，但也不乏溢美之词。如季羡林先生曾断言《废都》二十年后将大放光芒，他认为“古往今来，也许还没有一本专门写无聊写到极致的小说，现在有了。……它是一本写无聊的大书，非常到位。”“无聊”，对于当时尚笼罩在启蒙余晖中的文学界，绝对是一个贬义词，近年随着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基本概念》的译本出版，中国知识界才较为熟悉了“无聊”在哲学上的积极意义，故而以当时精英知识分子所熟悉所操练的理论和话语，尚不能抵近《废都》的意义核心。迄今为止，对《废都》冷静、客观、深入的全面研究，依然是缺乏的。《暂坐》“整整写了两年，这比以往的任何一部书都写得慢，以往的书稿多是写两遍，它写了四遍” ，包含更多技巧新变与求索、更混茫、更深邃、更精致、更用心，但在当下再也不可能像《废都》那样引起轰动，评价虽好，却论者寥寥。两个文本在相似的城市空间、相似的人物设置模式之外，还有诸多隐晦不明的相似性，也都体现着朝向《红楼梦》经典化的努力。有论者断言：“从贾平凹创作脉络来看，《暂坐》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这一论断有多大的合理性？能不能将《暂坐》看作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呢？这两者之间的文本关联与文本差异究竟如何？二十六年后的文本又达至了何种新变与突破？其蕴含的问题主旨是延续性的还是存在着显著的漂移？这些问题的澄清，既能彰显各自的文本特点、艺术创新、思想旨归，又能看清作家在小说观念、技巧与思想深度上的精进历程，进而能更准确客观地评价其艺术高度。
一、《废都》与《暂坐》的文本关系
批评界“力挺”《废都》的主流声音中，一直有一个逻辑上并不充足的论点，即认为《废都》是贾平凹的艺术高峰，因其塑造的作家庄之蝶，预见性地昭示了当代知识精英的身份转换、生存尴尬与隐秘的命运走向，因而具有时代性的思想史意义。因这一“瑜”掩盖其他的“瑕”，并进而肯定《废都》全面的艺术成就，是不合充足理由律的。在与更为精致的《暂坐》的文本对照中，可以较为准确地刻画《废都》文本上的不足并恰切评价其艺术得失。
两者都具有鲜明的红楼梦色彩，《废都》血脉庞杂，而《暂坐》则基因醇正。《废都》的《红楼梦》血统，更多的表现在长篇小说的结构布局（起承转合）、特殊功能性人物的设置上。彼时的作家，似乎没有老到而自信的长篇结构方式，故而生硬地模仿了“补天石人间游历”的神幻框架模式，将极为写实的故事放置在“四色奇花”、“四日同照”的虚幻化城市中为“起”，模仿“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以孟云房说西京四大名人为“承”，模仿“飞鸟各投林”贾宝玉出走以庄之蝶出走为“合”；模仿“一僧一道”设置了“捡破烂老头”这一特殊功能性人物。而“众星捧月”式男女关系结构，则是模仿《金瓶梅》中西门庆与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等众女的关系模式。寄生在主角周围的帮凶帮闲孟云房等人物设置，则模仿了《金瓶梅》中应伯爵等人。在性描写上，模仿《金瓶梅》、《肉蒲团》，且很多性描写并没有叙述与象征功能、是并非必要的，只能揣测其隐含着商业及其他未知目的。许子东曾指出，汪希眠老婆、阿灿“这两个女子除了证明男主人公的自恋狂以外，没有其他的叙述和象征功能。”这些模仿性处理，整体上是生硬而粗糙的，似将明清世情小说与艳情小说中的诸多元素杂烩一起，泥沙俱下，故而孟繁华认为“《废都》是对明清文学的皮毛仿制。”这个稍显武断的论点却的确切中了其弊病。《暂坐》则去芜存菁，无生硬的模仿与杂烩，不再需要与主旨粘合度不高的神幻框架，不再追求“传奇性”，而将伊娃的“西京一梦”作为超现实主义的框架，以幻写真；以“西京十二玉”与《红楼梦》形成互文，并且以这群女子作为叙述的焦点，着意这群女子的命运，从而也更贴合《红楼梦》的主旨。羿光，虽与庄之蝶部分相似，都为名作家，都有帮闲围绕，都追逐名利，但却并非焦点式的主角，只是众生之一员。其与群女的关系，源于性情，出于尊重，止于欣赏，是平等、友爱、相互扶助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交流；而庄之蝶则是源于性欲，出于刺激，止于毁灭，是从属性的、依附性的，更多的是肉欲的放纵。故而从文本格调上，《废都》沉闷、压抑、晦暗、无聊，《暂坐》则明快、轻松、流丽、睿智，给人的阅读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从古典文学传统中汲取、化合的技法，一直流动在贾平凹长篇小说的创作历程中，但是每部作品的创作，都是作家的一次“撑杆跳”，都是一次突破与历险，种种尝试之后，对传统的继承、新变、重铸，也更为老到自然。从世情小说而来的、淡化由因果逻辑建构的情节、凸显日常生活常态的“生活流”叙事，几乎如一条河流般贯穿了贾平凹长篇小说创作历程，其中每部却又有新变。《废都》时期的贾平凹长篇创作经验不足，只是比较直接地“拿来”这种古典的、反情节化的叙述模式，却无暇顾及到由此而来的沉闷的阅读效果。《废都》如《金瓶梅》一样，若非其中的性描写足够吸引人，现代读者是不忍卒读的。但《红楼梦》为何没有这种突兀的沉闷感？写性灵的、写情、写少男少女之心、贵族生活等这些美好的物事，再加上美妙的诗词和神幻故事框架，缔造了饱含情趣的、耐咀嚼的、高度精致化的文本，冲淡了叙事的沉闷。但《金瓶梅》、《废都》这种“市井传奇”式的长篇叙事却无法达到这种效果。“市井传奇”是写人与人的关系交织而成的大网，触及诸多令人不喜的阴暗而非诸多美好；《红楼梦》虽然也铺开一张巨型大网，但却将叙述中心更多放在贾府、大观园这个贵族化的小圈子里。贾平凹的生活流叙事、写“社会关系”之网，“让广义的、日常生活层面的社会结构进入了中国当代小说，”“复活了中国传统中一系列基本的人生情景、基本的情感模式复活了传统中人感受世界与人生的眼光和修辞，”“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重建了经过现代以来的启蒙洗礼、在现代话语中几乎失去意义的中国人的人生感，意义巨大，”密实的流年“式叙写却也有着沉闷的阅读体验。于是作家在“虚实”关系处理与效果上下功夫。并非创作观念上的“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而是追求质有趣灵的畅快阅读效果。显见的途径有三：一是将时间性的生活流叙事转换成空间性的；二是传统借鉴从“传奇”小说向“笔记体”小说迁移，加大空白与叙述跳跃性；三是，在叙述和人物对话更妙地化用庄禅佛老，追求哲理与诗性，追求趣味盎然、虚实相生、亦幻亦真的空灵小说之境。经过多年的小说实验后，在《暂坐》中，贾平凹终于达至了他想要的效果。将“地点加人物”的空间性叙事，纳入伊娃“梦回西京”的“超现实主义”的框架中，并且局部与细节的“超现实”比重更大，整体上更倾向于写“虚”，写“幻”中的“真”，写“幻与真”之间的定与无定，写亦真亦幻的迷惘无明。将“说话”处理到极致，以之状物、绘事、摹人、言情、说理；以之“观世音”，见众生，写众生相。“众生之相即是文学，写出了这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识’，‘识’便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暂坐》中，人与物、世与情、事与理，极广大而致精深；状物、绘事、摩人、言语时的简约精确、含蓄隽永，皮肉销尽，冼练到只剩“骨”相；旨意的深沉宏阔、幽深精微。这并非是对《废都》的延续和改写，而是朝向《红楼梦》经典化的小说追求。
两本小说所思问题的问题域上有极大不同。《废都》《暂坐》都写社会关系之网，但叙述重心不同，《废都》聚焦于个人，侧重写个人遭际的心灵真实与时代真实，以之为棱镜折射出国度中群体的时代性生存及精神状况，所探讨的问题，需要放在民族性的文化与生活，历史与现实，身份与阶层等的诸多元素中来思考。彼时的作家，尚没有清晰的世界文学意识与人类性追求，对于文学界流行的“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这一创作法则，作家是笃信的。《废都》中，地域性的语言、民俗和由中古苍茫绵延而来的古旧文化气息，与现代荒诞的人事、利益、欲望，交织成的网，构成了一座封闭的、令人窒息的、缺乏新思维新思想的、走不出的”围城“，人沉沦其中，无力，无聊、颓废。”废都是一个古老中国的隐喻，但这不是现实中的中国，而是重压在个体心灵之上的、个体感受中的古老中国，所以作者在扉页上题“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暂坐》却不聚焦于个体，而是“观众生”，写众生之相，借“西京十二玉”与羿光等组成的“燕处超然”的小圈子，来探究众生深陷的时代性危机性问题，甚至以外来者伊娃的透视之眼、西京-圣彼得堡的城市空间并置，来探讨人类普遍性的危机性问题。其所思的问题并不局限于一城一国，而是整体人类都面临的大问题甚或终极性问题，譬如自我、自在、自由、幸福、对物质的超越、心灵的安顿、人生意义与价值等问题，这些绝非“废都”问题的延续，探讨这些问题，需要动用世界范围内的哲学与文学资源。
《暂坐》与《废都》题材上的、人物设置上的部分相似，很自然会引起读者文本间性联想，但《暂坐》并非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两者文本差异巨大，所思考的问题也不具有延续性。《暂坐》的题材，贾平凹是自然得之，以“暂坐”为名，涵义丰富，从中似乎也可揣测出作家对自己创作人生的反思与回望，七十岁在望，已经洋洋洒洒写作十七部长篇了，经历了毕生的写作探索与实验，其中是否有可以垫棺材之作？所以《暂坐》必须精致，彰显着朝向《红楼梦》般经典的创作雄心。心理失据时创作的《废都》，颠覆了以往书写女性时惯常的、尊敬与赞美的态度，在恣肆的性描写中，杂入了亵渎与偏激，招来了很多带有负面偏见的标签，招致了恶名。与《废都》的隐约呼应，写一群“燕处超然”的西京丽人，以这些美丽女性观众生、观世相，进而探索人类性的大问题，似乎也有为自己正名的心思。
二、作为自我求索者的庄之蝶与海若们
“广义的、日常生活层面的社会结构” ，或曰“社会关系”之网，最后都要落在具体的个人身上，都要由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来承受，无论是欣悦、幸福，还是嘶吼、嚎叫，都是每一个承受者心灵的感受与反应。无论是带有强烈自叙色彩的、写主观“心灵真实”的《废都》，还是叙述距离较远、如写“画中人”的《暂坐》，都必须分析小说主要角色的“自我”与“社会之网”的关系，才能厘清文本探求的深层次问题。
“庄之蝶”这一名字，本身就寓意其“自我”与“非我”的迷失。庄周梦醒，不知是蝶化为庄周，还是庄周化为了蝶。作为具有主动性的意识或者统觉作用的“自我”，是空洞的，要经由对象化的行动、经由对“非我”的设定，最后才能达到“自我”的“同一性”。也就是萨特讲的“自在存在”，经由选择和行动的“是其所不是”，才能成为“自为存在”，才能“不是其所是”。但在“自我”对象化、“去存在”或者设定“非我”的途中，因为“操心”“操持”，往往又会沉沦，成为“常人”，遗忘了存在的本真状态。作为西京文化名人的作家庄之蝶，陷入莫名的一场官司，在种种不得不的外在生活逻辑与内在情感逻辑下，又陷入家庭、女色、帮闲、官商等各色人等交织而成的社会之网中，每一重关系都是一座围城，层层围困中，既沉湎其中又厌弃哀叹，既自我激励又自我否定，处于灵魂撕裂，心为物役，进退失据的状态。沉沦于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之中，无聊、颓废，成为“常人”、废人。他未始不想回归他的本真状态，未始不想做回他的本真之我。他虽享大名，却无能让人记住的作品，所以老是念叨着要写一部大书，却又毫无着落。他想让“浮名”变得实至名归，但身边种种皆“非我”，重重围困难解决，焦灼、无力、无奈、厌烦、煎熬，整座城成为一座令他窒息的“废都”，他想逃离。在最后奸情败露、情人离散、家庭破裂之后，终于壮士断腕，自毁浮名，要远走他乡。破而后立、回归本真自我之心决然。世人对《红楼梦》、《废都》二者相似的结尾，多有误解。《红楼梦》固然是悲剧性的，但“出走”对贾宝玉而言，却非悲剧性的。补天石重回大荒山，神瑛侍者回归仙府，都是各归来处，又作本我，只是多出了在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历劫的一段尘世故事而已。《废都》中的“庄之蝶出走”对他自身而言，亦复如此。全书最后一段是：“周敏就使劲地拍打候车室的窗玻璃，玻璃就拍破了……而一个瘦瘦的女人脸贴在了血的那面，单薄的嘴唇在翕动着。周敏认清她是汪希眠的老婆。”出走的庄之蝶，身心憔悴，躺倒在候车室里，但身边还有周敏、汪希眠老婆。与周敏，已相逢一笑泯恩仇；与汪希眠老婆，情根深种、未来可期：这是饱含着希望的结尾，蕴藏着新生的可能。贾平凹在《废都》后记里写到彼时经历的“众要叛亲要离”的痛苦与写作状态，“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里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这个城里却已没有了供我写这本书的一张桌子。” “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仔细研读《废都》的文本和副文本，可以看出，这是贾平凹个人性的“心灵史”似的写作，是现实中的贾平凹身处疾病、离婚、官司、亲人离世和遭难、单位纠纷等重重苦难中，写心灵真实，以自我安慰、自我突破、自我实现的寄望之作。书中的“庄之蝶”与现实中的贾平凹，从情绪上是同构的：焦灼、无力、无奈、厌烦、煎熬，身心俱疲，既有自我毁灭的冲动，又都寄望着突围和新生，都有冲决沉沦的“非我”状态，向“自我”的本真状态回归的决心。《废都》中贾平凹是极力躲避政治、历史事件等传统现实元素的，只是雕刻当下的废城、怪象、烦事、杂人对心灵的腐蚀、消磨与煎熬，以及步步的沉沦与非我的离魂状态。但文章是任人笑骂评说的，这样的书遭遇了特殊的历史时期、加上庄之蝶敏感的作家身份，阐释空间巨大，于是便有了众说纷纭、轰动一时的“《废都》现象”及批评热潮。
《暂坐》的写作，缘起于作家常去的茶庄与结识的一群女子，以观画中人的姿态，观世音世相，故非个人“心灵史”式的作品。上承《红楼梦》“使闺阁昭传”传统，下续鲁迅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思考，以俄罗斯美女伊娃“梦游西京”的超现实主义框架，写一群经济上富裕独立、不受体制约束、无家庭牵累、爱情婚姻羁绊的独立的都市女性，写其清晰的自身意识、明确的生活追求、轻盈又沉重的生存状态，无定莫测的命运走向。并以对女性群体的关照，上升到对人类性大问题、危机性问题的省察与揭示。“暂坐”之名，意涵颇深，以禅意显哲理。首在瞩目这群不堕庸俗、自我、自由、自在的都市女子；次喻，小说中人，百忙奔走，虽各自追求，眼望飞天，却脚沾泥坨，外求弥多，内返不足，当暂坐再思；三喻，“天地一遽庐，生死犹旦挽”“此身非我有，易晞等朝露”，似梦幻泡影，莫太执著，应破我执之心。暂坐茶庄老板“海若”的名字，出自《庄子·秋水》，她是核心人物，没有她就没有“西京十二玉”这个女人小圈子。“海若说：我不是领袖，领子和袖子是衣服最容易脏的部分。陆亦可说：那你是磁铁，慢慢把尘土里的铁丝、钢片子、螺丝帽、钉子都吸到一块了！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海若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咱众姐妹不求在政治上多贵，经济上多富，婚姻上多完整，也仅仅要活个体面点。自在点，就这么难？……我浑身出了汗就站到太阳底下晒，想着能把汗晒干，没料越晒汗越多，后来就中暑了。”海若像“磁铁”一样，将追求生活上求体面优雅、精神上求自在、超越，标榜独立、自我的一群女人聚拢在一起；“晒汗”式的悖反处境，说明了她们越追求，越不自在，这是在引出问题。但问题本身也蕴含在“海若”名字指涉的《秋水》篇中了。河伯与北海若“七问七答”，“第一番问答，写河伯的自我中心境……第二番对话，述时空的无穷性与事物变化的不定性，……第三番对话，指出宇宙间有许多事物是‘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至的’。第四番对话，进一步申述大小贵贱的无常性。第五番对话，要突破主观的局限性与执着性，以开放的心灵观照万物。第六番对话，河伯问‘道有什么可贵？’海若回说，认识‘道’，……便可明了事物变化的真象。第七番对话，河伯最后问：‘什么是天？什么是人？’。”《秋水》篇里河伯与海若“七问七答”,问题至大至深。贾平凹就在这样的问题域中，形塑人物、俯察世事。道家立场、思想与佛家、与西方贤哲固然有别，但不妨碍关注问题的一致性。“海若”之名，是非常道家的，她却皈依佛门，期望着通过活佛开悟，能够断烦恼，得自在，却不明佛理，执着于自我，无法参破“我执”。甚至要借助阅读十三世纪的伊斯兰教苏菲派诗人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来参悟自我；鲁米讲的“人生真理路上的七个阶段”——“堕落的自我，责难的自我，启发的自我，宁静的自我，欢喜的自我，赐福的自我，净化的自我”，海若都无法判别自己究竟处于第一阶段还是第二阶段。海若虽希冀着摆脱烦恼，得以超脱与自在，却处于深深地迷惘之中。在她身上，凝聚了道家、佛家、伊斯兰教、现代西方伦理等多种眼光，是贾平凹用以观众生相的样本。其余众女，虽人生轨迹、心理个性、处事方式与海若不同，却都有着大致同样的自我心态与自在追求，各自独立，却也相互影响着。“大家都是土地，大家又都各自是一条河水，谁也不想改变谁，而河水择地而流，流着就在清洗着土地，滋养着土地，也不知不觉地该改变的都慢慢改变了。”但是她们所追求的自我与自在，在无形的社会之网面前，也是脆弱不堪的。她们的言语宣言，与她们在人世的游走、逢迎、遭际的人与事所呈现的生存状态，形成了反差巨大的张力空间。与《废都》中的庄之蝶缺乏一个彼岸性的超越维度不同，《暂坐》众女子，是寄望着超越的，她们要“燕处超然”地居于市井喧嚣之上，哪怕如孤独、流浪的猫，也要独立地、静静打量浮华的人间，虽享受着红尘欢乐，却也想着个人修行，寄望着心灵被启迪；但终究烦恼不断，仍有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仍不得安宁、自在，所以，都寄望着活佛的拯救。文中，羿光自嘲“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无非是避免着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安时处顺地写写文章，再做些书画，存粹是以养而养鸟也，非以鸟养而养鸟也。”，他虽不像庄之蝶那样熬煎，却也难守本真，文心尚不得逍遥自由，何况身乎？这张社会关系巨网，也使他如同海若众女一样，皆处于“非我”的“常人”状态，却又缺乏庄之蝶壮士断腕、破而后立的决然勇气。
虽然《废都》《暂坐》都写身处社会关系之网中自我的“非我状态”，出发点相似，所思问题归处却大不同。贾平凹以庄之蝶反省自身心灵处境，积聚破而后立的勇气；却以海若众女，思考现代性之下人类性的危机性问题，并最终走向伦理重建的荒野之路。
三、现代性隐忧与伦理疑难
《废都》时期的贾平凹，并没有清晰、明确、较为系统的现代性思考，所以《废都》的思想指向，并未触及现代性问题的深层，偶有涉及现代性的一些思考，也只是如风行水上，未曾深入，只是觉荒诞、吊诡难明，故多做嘲弄语，如那头“哲学牛”的腹诽。的确采用了一些现代小说技巧，如以“性”写自我之确认与自毁冲动等，但均无与深层现代性问题的有意勾连。但《废都》的问世时期，的确处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和中国政治历史进程的一个转折点上，所以西京中人与事，的确涉及到现代性的某些元素及问题，却非作者有意为之。加上庄之蝶的作家、知识分子等这一敏感身份，以及恣肆而悖禁忌的性描写，对于当时处于启蒙余晖中的知识界，无疑会引起深度的、甚至过度的阐释。我们可以用系列现代化的理论话语解读“庄之蝶”，是因为我们将《废都》中的生活世界，镶嵌在了中国现代化进程和中国政治历史的进程之中。而贾平凹却是极力淡化其历史政治背景的，只是以庄之蝶在生活世界之网中的遭际与所历所受，写个体心灵的真实状态，灵魂破碎、身心俱疲，挣扎中孕育着自毁与新生，寄望着破而后立，积攒着冲决的勇气，这是个人精神史或“心灵史式”的写作。庄之蝶并不能作为那个时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庄子蝶的心灵情绪也并非弥漫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上的整体情绪。而西京那座封闭窒息、新旧杂陈、充斥荒诞怪诞的、令人无聊颓废的“废都”，也不尽是真实中国的缩影，而是身处多重困厄苦难中、心境悲凉的贾平凹，“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王国维）的心灵投射。但庄之蝶身上，的确凸显着海德格尔的“无聊”、“此在的沉沦”等问题，这也是每一个现代敏感心灵都可能遭受的生存困境。毕竟，所有人都要被限隔在具体的时代之中。
加拿大思想家查尔斯·泰勒曾述及他关于现代性的三个隐忧：“第一个担心可以称其为意义的丧失，道德视野的褪色。第二个是在欣欣向荣的工具理性面前，目的的晦暗。第三个是自由的丧失。”若将《废都》中的生活世界作为社会学的材料样本来对观，莫不符合。也就是是不管作家意识到还是未意识到，处于现代进程中的人，都已经被现代性挟裹。泰勒说：”寻求生活中的意义、试图有意义地定义自己行为的人，必须存在于一个有关重要问题的视野(框架)之中。” 而这个“重要问题的视野”，“独立于我的意志，存在着某种崇高、无畏，因此重要的事务塑造了我自己的生活。” 所以，庄之蝶沉沦于平庸、琐碎的日常，要实现其本真的自我，有意义而非无聊、颓废地生存，就必须将其行为目标，放在一个崇高的、其意义独立于自身意志的重要问题上，那便是写出一本足以使其名实相符的大作。事实上，庄之蝶破釜沉舟，以“出走”寄望新生，正是这样做的，现实中的贾平凹，亦复如是。
《暂坐》所思考的现代性问题，比起《废都》摹写的生活世界镶嵌在现代化进程中呈现出的问题，要深刻的多，也更为根本，并充满危机性。一群如“燕处”般，不远人、也不宠于人，追求着独立、自由、与超然，热爱生活、追求自我，却又想从凡俗的生活中超越出来，想活得轻灵若“飞天”的女性，是不能如愿的。“你们这十一块玉，不，除了伊娃，是已经够优秀的了，有貌有才，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想到哪就能到哪，想买啥就能买啥，不开会，不受人管，身无系绊，但在这个社会就真的自由了，精神独立啦？你们升高了还要再升高，翅膀真的大吗？地球没有吸引力了吗？还想要再升高本身就是欲望，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脚上又带着这样那样的泥坨，我才说你们不是飞天，你们飞不了天的。”追求的自我、自在与超越，反而是欲望的膨胀，越追求越烦恼，根本性的原因在于，这已触及泰勒意义上现代性的三个隐忧。本真性伦理的理想状态下，自我实现，绝不是主观性价值标准的设定就可以完成的，一方面需要在“有关重要问题的视野(框架)”中来追求，正如一个作家必须要完成一部足以进入文学史的著作；其次还要在与他者的对话、交往中被承认；再次还要消解工具理性的俘获和戗害。对追求的“自我”“自由”，其欲望边界在哪里？她们并无清晰的认知，正如社会上芸芸众生一般，只能心羡着诸种美善。事实上每个人源于“工具理性”的阴暗依然会释放出来，姐妹之间，仍有鬼胎、算计、是非。“一个个都是些刺猬的，抱团取暖着倒也相互扎的疼，一把沙子能握吗，越握越从指缝漏的。”礼佛的海若，以阔大心胸去包容、引导、规劝，以人格魅力来熏陶感染、言传身教，的确使“西京十二玉”总体上是克己自制、良性向上的。羿光以“蜂团”喻之。“蜂当然和蛇、蟹、蜘蛛、蜈蚣一样都有毒，但蜂却酿蜜，蜂的酿蜜就是一种排毒，排自身的毒。所以你看海若她们，一方面都是不结婚或者离婚，想方设法在社会上周旋着做生意，一方面又表现得工作认真，诚恳良善。乐意帮助，即便给人一个笑话，一句客气话，在路上了捡起一个烟头放进垃圾桶里，看似琐碎无聊，但你不觉得它是有意义的吗？”良善之人的善念、善行，能否实现自身的自由与幸福？“蜂团”是利他性的，而利他性的善念善行能够得到善报吗？海若礼佛、向善、助人，但茶店被砸、爆炸，本人也被带走审问。“辛起说：可海姐是好人啊，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好人啊！伊娃说：是好人，但我在想，我们敬佩海姐平日的所作所为，现在倒困惑，那有用吗，有意义吗？”这涉及到“德福一致”的伦理学根本问题，让有德性的人获得幸福，善有善报，是伦理得以施行的前提。这在与现代性的三个隐忧所揭示的境况中，愈发成为难以解决的问题。
“活佛西来”，既是小说的一条暗线，也是隐喻。众姐妹期望着活佛的开悟、点拨，渴望着能籍此获得超脱和自在。但活佛像等待的戈多一样，迟迟不来。包括冯迎在内的众姐妹都认为通过“修习坐禅行善”能够“确认和接纳苦难，然后深入了解苦难的性质，来将它转化”。冯迎笔记中说：“幸福是一种没有任何依赖的存在状态。有依赖，就会有恐惧。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去认识事实，而不是混乱、困惑。” 冯迎理解的幸福无所依赖，就是纯粹的精神的、内求的；既不能物化为对象，也不能外化为行为，因为物化和外化都要有依赖：所以冯迎的幸福和自由只能是精神性的，不假外求。但是，这种内返式的个人修行，只能增进个人的德性和识见，抑制欲望，却无力于自由、自在和幸福。这只能作为伦理的始点，个人修行无法普遍化，形成社会遵守的普遍法则，所以无法上升到社会的伦理层面，改变不了当下社会的伦理境况！借助于佛、道、伊斯兰等等宗教的或者哲学的方式，提高自身的识见与心性修养，只能是极少部分人能做的事，放在整个生活世界之网的交互作用中，对自身的作用微乎其微。对活佛的期待，不过就是自身处于烦恼之中，无法超脱，希求被拯救的一种念想而已。
现时代，“道德判断不过是古典有神论的各种实践的语言残留物，而且它们已丧失了这些实践所提供的语境”。随着世界祛魅、现代化的进程，前现代的传统文化已式微。“自我已从所有那些过时了的社会组织形式中解放出来。这些社会组织既把自我囚禁于对有神论与目的论的世界秩序的信仰之中，又将它封闭在那些试图把自身合法化为这样一种世界秩序之一部分的等级结构之内。”借助于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甚至伊斯兰教的、基督教的等的参悟、修行，只能强化个人的某类道德信念，但是，“道德信念要是没有文化的支持可能也会逐渐消失”。前现代的文化环境的已一去不返，单纯的自我修行，无法将现代性的“自我“，关进前现代的伦理牢笼。幸福、人生的意义等人生目的之达成，妄想借助儒、道、佛或其他的宗教修行等方式，根本是上南辕北辙，无法实现的。这是现代性带来的伦理疑难。
《暂坐》中，“雾霾”“褪色”喻象就是对这种伦理状况的表征。“雾霾这么严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利、财富、地位、声明的获取与追求。”“这世界在褪色，人在褪色，比如对事物的惊奇，干事的热情，对老人的尊敬，对小孩的爱护和浪漫的爱情。”喻象中表征着时代的精神状况，伦理、价值状况和生存状态。
《暂坐》多次出现“战栗”、“颤抖”“抽搐”等词语，既是隐喻，也是互文，指涉的文本是祁克果的《恐惧与战栗》。祁克果的 “战栗”，是对虚无的恐惧，对不能永恒的恐惧，对无意义的恐惧，对缺乏指引的恐惧。“倘若在个人身上并不存有永恒意识，倘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喧哗与骚动，而所有的崇高与卑微不过是盲目的激情扭结而成的产物；倘若那深不可测且永不餍足的虚空真的潜藏在万物之下，那么，生活除了绝望还剩下什么？……倘若人们行经世界如同一叶扁舟飘过大海或一阵狂风吹过沙漠般匆匆，缺乏深邃思想的指引与宏伟目标的激励，……那么，生活中的安慰将荡然无存！”《暂坐》中“雾霾”般“褪色”的现实，同样让人“战栗”。即是对未知、无定、不可把握的世界与人生的战栗；也是对虚无、无意义、缺乏指引因而茫然不知何求的战栗。这群追求自我、自由的美丽女性，像捕蝇瓶里向光明飞奔的苍蝇，不停碰壁，谁又能为她们指引方向呢？“暂坐”似乎还有一层意涵，浩浩汤汤向前的文明进程，最为注重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好像这样就能给人带来自由和幸福似的。是否要“暂坐”下来，解决那些伦理疑难呢？
失效的、充满矛盾的伦理，是否要重建呢？《暂坐》能敏锐地感知、触及这些问题，已经足够深刻。伦理疑难的解决或者伦理的重建，应该是思想家要承担的使命。
结 语
《废都》与《暂坐》虽有隐秘的呼应，却不能说，《暂坐》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经由文本对照，能看出文本特点、艺术创新、思想旨归上，《暂坐》比起《废都》，都有长足的进步。《废都》模仿《红楼梦》《金瓶梅》《肉蒲团》，生硬而杂烩；《暂坐》不再追求“传奇性”，而将伊娃的“西京一梦”作为超现实主义的框架，以幻写真，叙写女子的命运，极简而自然，却又含蓄无尽。《废都》时期的贾平凹从明清世情小说中习得的反情节化的生活流叙述模式，固然具有巨大的文学意义，但阅读效果沉闷；在《暂坐》中，将“地点加人物”的空间性叙事，纳入超现实主义框架中，整体上更倾向于写“虚”，写亦真亦幻的迷惘无明，阅读效果明快。文本语言睿智、结构精致、旨意深宏，有着朝向《红楼梦》经典化的小说追求。
《废都》与《暂坐》的对照性分析，也能简要廓清二十多年来蒙在《废都》上的种种误解，同时呈现出，经过多年的小说试验后，贾平凹在《暂坐》中达到的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废都》是贾平凹身处重重困厄中写心灵真实，以自我安慰、自我突破、自我实现的寄望之作。“庄之蝶”焦灼、无力、无奈、厌烦、煎熬，身心俱疲，既有自我毁灭的冲动，又寄望着突围和新生，有冲决沉沦的“非我”状态，向“自我”的本真状态回归的决心。庄之蝶不能被过度阐释为时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庄子蝶的心灵情绪也并非弥漫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上的整体情绪；“废都”也不尽是真实中国的缩影，而是身处多重困厄苦难中、心境悲凉的贾平凹，“以我观物”的心灵投射。总体上说，处于作家长篇创作历程早期的《废都》，从艺术上和思想上都是粗糙的，远不及他七十岁前的作品《暂坐》精致。
《废都》与《暂坐》的对照性分析，可见二十多年来，作家的思想漂移。从写“心灵真实”，更在意自己小小“自我”在社会之网中的苦难与煎熬、非我与沉沦，到关注众生意识，“观世音观世相”，以悲悯心态见“众生皆苦”，深思现代性下的人类境况，探究现代性危机问题与伦理疑难。至于其间的眼界是如何一步步如此阔大的，思想是如何一步步如此深邃的，则需要对他所有作品的深入阅读始能准确勾勒。贾平凹四十岁时悟到“云层之上皆是阳光”，其后便致力于文学的现代意识、世界意识、人类意识之追逐与求索，经由十几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实验后，忽忽七十岁，终有《暂坐》。
（作者系商洛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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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首
“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之间，便是春秋。无论是寒或暑，都给予人一种强烈的感受，避无可避。春与秋则是舒缓且隐秘。
“秋”的甲骨文形同蟋蟀，秋初蟋蟀的低吟相异于暑期高昂得有些聒噪的蝉鸣，更微小、更静谧。待白昼不再炎热烦闷，夜晚已经凉爽静谧时，夏日才真正的离开。在这两者之间，“雨”成为双方的使者，是夏的别语，亦是秋的迎词。
立秋后一日傍晚，远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黑云，迅速笼罩了整个天空。乌云层层堆叠在一起，闪电不断在其中闪烁。沉闷的雷声震动着凝固的空气。狂风撕扯着参天的树木，残叶在风的怒吼下发出惨烈的啸叫。无数败叶与枯枝在旋转、飞舞。贴地的尘土也借力而上，将本不明朗的世界染得更为混沌。地面忽然受到打击，灰尘呈圆环状散开，在相互冲撞之中，安静下来，沉浮在积水之中。雨幕代替了空中混沌的尘土，但仍然难以辨别事物。残叶的啸叫被雨滴击打的重音所淹没。沉闷的世界被泥土的气息唤醒，沉醉在连绵的雨声之中。风声、雨声、雷声的合奏逐渐停息。往日刺耳的蝉鸣被雨幕隔断，再无蝉音。烦闷被风雨一扫而空，只余下清凉与明丽。撩拨开雨幕，秋真正出现。
《说文·禾部》：“秋，禾谷孰也。”百谷成熟为秋。城市中已难看到农田中各类谷物生长与丰收，但秋旻之中，何处不显秋。终日不散的酷热成为过去，早晨的透爽令人清醒，身旁的事物都附上一层凉意。视野中的尘埃已被雨水冲刷落地，与湿润的泥土黏在一起。翠亮的树叶比谁都更早享受到阳光，从间隙中洒下的星星点点，不再充满灼烧一切的气势，而是明朗万物。秋天总是万里晴空，偶有碧云在其中漫步。群山的颜色渐渐开始转变，汇出了独属于自然的渐变。深夜，黑暗裹挟世界。夜空中的闪烁并无变化，眼睛的作用被无限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不断清晰而丰富的虫鸣。人们常将“悲”与秋相连，秋是收获的一季，同样也是逝去前的辉煌一舞。这是秋的一面，但秋也有充满活力的一面。秋夜的虫鸣异于夏一声高过一声的争吵，而是各种声音的协同。秋夜的虫鸣声中不单只有虫鸣，细微的秋风、树叶的轻拍都与之点缀了秋夜。永恒的月是四季无法忽视的存在，秋月在通透的天空下，细致、明亮。
季节更替是缓慢且不显著的，很难用一个特定的事物来划定两季的界限，雨也如此。夏秋之间有无数场或大或小的雨水，雨后的感受也十分相似。立秋这个节气并不能带给你什么，你甚至也不会关心今天是否立秋。但若你在某一瞬切实感受到秋，那秋便真的到来了。
——田毅
《商洛文苑》
2024年第3期（总第26期·秋之卷）
主 管 商洛学院
主办单位 商洛学院人文学院
承 办 商洛学院文学创作中心
文学顾问
尤西林 段建军 韩鲁华
编 委 会
主 任 权雅宁
主 编 张文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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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 赵萍君 熊英琴 王邦焕
实习编辑 何海瑞 方利君 唐艺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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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 刷 陕西东帆印务有限公司
开 本 16开
印 次 2024年9月第1次印刷
印 数 700册
准印证号 （商洛）2024-SY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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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臻品悦读
０5 北 地／喻永军
故事掠影
08 鱼叔这人／鱼先军
13 贾平凹在苗沟水库的日子／张书成
21 穿过叶缝的阳光／寇 莉
27 草草的春天（连载）／张文博
38 茶间闲事／唐艺萱
天下大同
41 家住丹江畔／孙 荣
44 晒秋乡情浓／沈顺英
46 武功河滩会／张雨蒙
49 秋之韵／孔新月
52 父亲没有散文诗／李会平
创意写作
54 雾锁青城山／杨丽媛
57 原生态的悲剧暗流
——评喻永军小说《遮子山》／李渊源
59 无可选择又必须选择
——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胡 强
62 摩西、所多玛与布恩迪亚家族
——读《百年孤独》／王 帆
65 树下的康普生
——读《喧哗与骚动》有感／陈 辉
68 华夏之章／党博煜
长短书
70 空中的石头（外一首）／李 李
71 秋水余音（外一首）／张军锋
72 捡起一片落叶（外一首）／李 超
73 诗三首／张宏卫
73 诗两首／于 帅
74 后 来／樵 漩
75 山影春墨深／方利君
76 二十二个维度／石柏豪
文艺纵横
77 从《废都》到《暂坐》的思想漂移／李荣博
北 地
◎喻永军
北地这地方真冷，洗罢脸，手指不小心碰在铁门拴上，一下就粘住了。但这样的冬天，西瓜照样有。这里的屋子盖得很特别，院墙全高过了正屋的房脊。家家户户的高墙大院像一个个孤零零的城堡。老邙就住在这地方。
我是来北地看沙漠景观的，住在老邙家。
老邙是个送羊奶的老头，儿子孙子一家都在省城住着，老邙说舍不下这一群羊，就一直在北地住着。老邙天不亮就起来挤羊奶，挤下的羊奶灌进两个镀锌桶中，“咣当，咣当”摇一摇就听出了奶液在桶中的高度，另外，挤了几只羊，老邙也心中有数，每天，每只羊产奶量多也是一点点，少也是一点点，挤完奶，他都会摇一摇镀锌铁桶，这个动作他习惯了。下来，老邙坐在一个木墩子上抽烟，是很普通的海洋牌纸烟。羊拥挤在一起，平静地看着他，有一天，老邙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每一只羊都打了一个响鼻，甩了一下头，羊眼睛圆圆的，特别湿润明亮。他想，他起得早是为了挤奶送奶，羊这么早醒来是为了啥呢？夏天的一地青草？冬天的一地荒草？或者就是他老邙手心里一把拌着青盐的黄豆？这个问题老邙一辈子了都没有想过，这是在最寒冷的那一天，老邙突然想起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咋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上来了。对于放羊人老邙来说，这是个不该想的问题，羊就是羊嘛。
那个早晨过了之后，老邙每次将羊赶往荒地里时，总是感觉怪怪的，跟平时不太一样了，至于咋不一样，他说不清楚，他觉出甩在空中的响鞭力道小了，有时连甩三鞭，看着低头奔跑的羊群，他眼圈子不由得热了，老邙把这归结为自己老了。平常他开了栅栏门，羊圈急了，一涌就挤出去在荒地里散开，站定，觳觫着将身子摇舒坦了，开始寻草芽或草叶吃，再寒冷的天，地缝里都有一星绿色。老邙养的是一群绵羊，黑羊和白羊两种颜色，应该是宁夏滩羊种系，老邙就想宁夏这地名好，那地方的水草鲜嫩，肯定比北地要好，冬天会更好，为啥呢？北地这地方雨水稀少，就是在雨水最旺的夏天，在北地要找个打伞的人是找不见的，北地人在心里就没有形成避雨的概念。老邙的这群羊模样也长得怪，白羊长了个黑脸，黑羊长了个白脸。荒地里能有啥呢？但羊就喜欢在荒地里跑，跑到一处就完全把老邙忘了，嘴挨着地皮子蠕动，身子一动不动，静得时间长了，就摇一摇短秃秃的尾巴，在旷野里没有一点声音。
老邙就靠在那棵树上，看着旷野。这树是一棵沙枣树，碗口粗，斜着分了一个枝杈，枝上落着几只麻雀，风将羽毛吹得翻起来，它们也不怕老邙，不远处还有三四棵，夏天，枣花飘过，两头尖尖的沙枣藏在叶子里。 老邙年轻的时候是个人物，养过骆驼，喜欢打牌，点了一张一炮三响的炮，一下输了两峰骆驼，心疼得流血，眼睛却都不眨一下。后来养羊的时候，他手握一柄胡叉，跟一只独狼周旋了二十多天，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但老邙跟那头独狼还是遇上了，他为护羊，狼为捕食，冲突衍化成生与死的决斗，当狼跃起前爪扑向他的时侯，饿狼眼中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胡叉刺得有些偏，狼翻转了身子，前爪将他的一只耳朵扯掉了。
老邙在木墩子上抽完半支烟，在加重自行车后架子上架好两个镀锌奶桶，一支烟刚好抽完，出了大门，他骑自行车的姿势有点僵硬，骑得很慢，这条路不宽也不窄，砂石路，往北就一直通到内蒙古的亚不赖盐城去了，路在戈壁中间穿行，老邙闭着眼睛骑行都不会错，路上有不少沙坑，大车压的，车轮盘旋拐出来的，有时有石子，老邙就分外小心。他头戴着一顶蓝卡几单帽，帽沿子刚好卡在眉骨上，眼仁亮晶晶的。在这个时刻，老邙粗重的呼吸，可能就是北地的呼吸。其中有一块地是老邙的西瓜地，夏天他会停下来看两眼，在这个少雨的地方，偶尔平地里会出现一个海子，渺渺的一泓，那水神奇得让人敬畏，四季不枯，蓝盈盈的。这块西瓜地因为靠近附近的一个海子，春天栽上西瓜苗，仲夏，就成熟了果实，老碗大的花皮西瓜是北地的名片，沙瓤，汁水多，一直吃到来年春天。
老邙的送奶地点在八公里之外的金三角大市场，取奶的早已候着，他开始用镀锌提子往瓶子里灌奶。
忙完，太阳正从城市东边的沙漠边沿升起来，也是老邙回家返程的时候。
现在，老邙正揭开厦屋地面的一个方形木盖，缩一下肩膀，沿着一架木梯下到地下室，我则从方形的入口往下看，老邙在弯着腰挑拣西瓜，地下室的地板上，花皮西瓜滚了一地。
屋子里很静，铸铁炉子的火力正旺，老邙教给我吃西瓜的方式很特别，顶端平着切去一刀，小勺子掏出一层瓜瓤，大半个西瓜的样子就是一个花皮老碗，取馕坑里烤的馍馍，泡进这只碗里，连吃带喝，便是一顿晚餐。
晚上，躺在火炕上，听四野的风扬着沙子，刺耳地敲着屋顶和铁门，我没有睡意。老邙临睡前还给我说过一种西瓜的吃法，是北地人年关招待贵客的名吃，叫油炒西瓜。
老邙说，这地方的小地名叫双湾，在腾格里沙漠以西。
作者简介：喻永军，陕西省商州区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纪实中国》《延河》《延安文学》《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等发表小说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大鸟》《老街》，中篇小说《流水无声》《阁楼》。短篇小说《遇见马多》入围第五届柳青文学奖。近年致力于小小说写作，共发表作品六十余篇。获《百花园》年度优秀作品奖，第三届金熊猫网络文学奖，第二届商洛文化艺术奖。
鱼叔这人
◎鱼先军
二零二三年底，又要包村，我的搭档是鱼叔，五十多岁。任务是明确的。具体事情鱼叔说进了村再看。我说，政策咱吃透了，人心没吃透，事情难弄，我头大得很。任务紧，完不成任务不中。
晚上，我俩住在村部。
鱼叔说：“村上工作，你得沉下去，你得知道人家咋想，把他当亲人看，人才能跟你交心，工作就容易了。”
“你包过村？”
“谁没包过村呀。”鱼叔说，“三十年前叔在一个镇子上干文化工作，被抽调去月儿村包村，那时的工作比这难，叔应声下事情就弄成了，叔给你说说三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月儿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一直拖着全镇的后腿，包村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镇上领导仍然放心不下。一天吃过早饭，王书记对我说：你抽空到月儿村去一下，那里的底子一直不清，每次检查都出问题，得好好整治整治。边说边拍拍我的肩。
我骑着摩托车沿河沟的五十多里通村土路扭扭曲曲走了近两个钟头，到村长家时已近正午，村长老婆一见我土头土脸就开玩笑道：“哎呀呀，看把领导弄成啥了，热死人的天气，有啥大事？”
我倒了一盆水洗了头脸，用毛巾把周身上下摔打了一遍，问她：“村长呢？”
她便立即出门站在场边向对面喊：“龙娃，叫你叔快些回来，镇上领导来了。”
我说我算啥领导，她拧过身瞥了我一眼，说：“不说你是领导，他出去就没魂了。”
村长五十多岁，人低矮精瘦，一进门见是我，便笑着说：“我当是啥大领导，才是你。”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啪”地一声撂在桌子上，回头对老婆说：“把那瓶酒拿来，我弟兄俩先交流交流。”
我让先说正事，他却生了气：“咋，嫌酒瞎，把你当人哩，你才是鬼。”边说边打开酒瓶盖子倒了半洋瓷碗，举了酒瓶与我咣铛一碰，一仰脖子先灌下去一大口，咂咂嘴说：“嫑耍奸，咱两谁不替谁，喝，喝了再说正事。”
我在月儿村没包过村，但对村长这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只要是上面领导来检查安排工作，他忙前忙后张罗，好烟好酒招待了，用酒话“坚决跟上领导走”把领导打发走。若是一般干部来，他能避则避，避不过，就饮半瓶酒，涨红了脸，拍腔子说不管啥事，只要交给他，保证百分之二百完成。你走后，他该咋还咋。
今日，我说明来意，他立时却沉了脸：“谁瞎松在领导跟前给我脏摊子，我月儿村计划生育没一点问题。”
我喝着酒装作生气地说：“去、去、去，谁不知道你半斤八两，有本事上边检查时别出问题，免得让领导跟着伤脸。”
我本来是借酒劲激激他，想从侧面多掌握一些情况，没料到他却“呼”地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发急：“谁说有问题谁查去，谁本事大谁弄去。”说完将酒瓶咚地蹾在桌上。
我见他发脾气，放了酒碗一本正经的说：“你发啥歪。”
村长老婆见我认真起来，赶紧打圆场：“看，看，看，两口猫尿一灌就寻不着东南西北了，没看谁是谁，人家领导谈正事你发啥脾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不会仔细想想。”几句说得他却蔫了。又抿了口酒，见我一脸认真，便扑哧一声笑了，你嫑见怪，你哥最见不得谁打两头翘。说着拍了拍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你看我这记性，不说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仔细一想，我倒想起了，还真有个难缠的。
我问是谁。他诡秘地说：“你跟我走就晓得了。”
这正是中伏天气，正午的太阳黄光耀眼，知了在树木间拼命地嘶叫。我跟着他沿着崎岖的山路攀攀缘缘地上山，热得一口口喘气。站在山腰举目望去，一块块挂崖梯田呈带状沿山势而筑，葱茏的玉米在雨后的烈日下正拼命地疯长，田坎边一洼洼果蔬，一串串豆角伴随着山风，透出一股诱人的清甜。村长一路少话，轻脚快步，我气喘吁吁，紧追快赶还拉下一大截。他回过头，诡诡地笑着说：“咋样，不行了咱回。
“没事。”我从来就有一股不服人的脾气。又上了一面坡，转过山涧，眼前忽然一宽，窝出了十多户人家，尽是低檐瓦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洼中，日光散淡了炊烟，绿树氤氲着凉爽。沿着逼仄小路，来到一户门前，三间瓦舍，门半掩着，村长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坐在门墩上喘气。少时，听见屋后有闷雷之声，循声转过房山，见一年轻女子正在吆牛上石磨。牛不疾不徐，嗒嗒有声，磨不紧不慢，隆隆如雷。那女子二十上下，削肩细腰，面目清正，眉宇间透出几分成熟与精明。见有人来便住了牛，浅浅一笑，直直地问：“叔，咋刚上来，到屋里喝水。”我看得木呆，心里不觉叫奇，在这高山之上，也有这般娟美持重的女子。村长却黑着脸问：“狗山呢？”回头又指着我说：“这是镇上领导，找狗山有事。”女子愣怔了片刻，便向坡上张声喊叫。不一会儿，一精瘦大眼的小伙提着锄，从坡上跌脚爬步地跑了下来，见了我和村长，热情地招呼到家中，倒了水又递烟，给村长点烟时，村长冷着脸用手豁开：“你这烟我吃不起，你厉害，村上管不了你。”
狗山涨红了脸尴尬地立在一边。那女子笑着说：“看叔说的啥话，谁敢不服你管。”
“我不是你叔，你眼高，能认得你叔？”村长脸疯得怕人。
我连忙打圆场：“有啥话咱坐下说。”
他又冲着我说：“人我今天交给你了，这两口不服村上管，不但非法结婚还怀了孕，你看着办。”
那女子立时红了脸：“叔，你、你……”
我一时不知就里，呆在那里。
村长似乎得理不饶人，一本正经地给我交待：你先看着处理，我到上边还有些事。说完径自出门走了。
从村长的眼神和气傲的语言中，我有些气恼，但一时也不好发作。
在农村，特别是一些边远山区，像这种小农意识的村干部我见过，当他有事求你时，会低声下气地惦着脸与你套近乎、拉关系，一旦有些事触动了他的利益范围，他便千方百计地给你出难题。
那女子却平心静气地说：“叔，你也别为难，再大的事咱先吃了饭再说，该处理，该法办，我决不难为你。”说完就进了灶间做饭。
我真佩服这女子遇事的平和与冷静。同时也为这女子对我的友善和信任有些激动。在她做饭的时间，我问了小伙事情的经过。小伙叫狗山，五岁时他父亲在修路工地上排除哑炮时被炸飞了，当时公社只给补助了一百五十元，空棺下葬时，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大队就又给多分了五十斤苞谷，后来他母亲又瘫了，在炕上一睡就是五年……
在灶间做饭的女子叫小兰，是山上靖木匠家二女儿，父亲性倔好强，母亲常年有病，大姐嫁了村上唯一的工作人铁路工人。这女子到十八岁时，出脱成了村里的人尖子，村长老婆托人给娘家他兄弟提亲，靖木匠答应了，小兰却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村长脸上过不去，因为小兰和狗山相好，就多次找着茬儿寻狗山的事。狗山正说着，小兰端来一大碗捞面放在桌上，又拿出一碗油泼辣子炒葱花，挖了一勺扣到碗里说：“叔，快吃，也没啥待承你，将就着吃些。”这时我也觉得肚子真有点饿，端起碗用筷子便搅，却搅出两个荷包蛋，我执意要给狗山拨一个，狗山将碗端得高高的，一边躲一边说锅里还有哩，死活不让拨，却拿出味精、调和面往碗里弹。
“我吃调味重，你要不？”
我说：“啥都尝着了。”回头对他说：“味精吃多了脱头发。”
“脱光了才好。”小兰嗔怪地窝了一眼。
吃完饭，狗山又接着说。小兰收拾完锅碗，脸朝外，坐在门口说：“说啥哩，让叔都笑话，叔是镇上人，见的世面广，啥事没经过。”狗山就住了口。
太阳偏西，山洼里悠悠刮来一阵风，我出门站到洼西的石梁上，太阳放射出通黄的光线，把四山的阳坡耀得一片辉煌，山背面却是一片荫郁碧翠。这一洼十多户人家，房屋极不规律，由下往上，一家比一家高。没有一条端正的路，都是一家一条仄路，斜着朝上或斜着朝下，路上随处可见牛羊的粪便，家家场院边堆积了柴草，弥漫着羊牛粪的清香。我转了几家，人们都拿眼睛好奇地盯我，我打听村长到谁家去了，他们却偷着笑。
“被狐狸精迷去了。”
“狐狸精？”
“你看到野鹊窝了吗？”一位中年妇女用嘴努了努。
树木浓密，我没有发现什么。
我问狗山家的事，都不说。一个快嘴的媳妇说：“你吃了人家的饭，还问啥？是正直人就给人家把事办了，免得让有些人操心。”
我问村上计划生育情况，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末了，一个说：“到西头问去，该生的一炕脚底鞋，有人保哩。”
我见问不出什么，便又回到狗山家，狗山正在饮牛，我问他有住的地方没有，他有些为难：“有倒有，就是怕你不习惯。”
我住在了狗山家。晚上小兰一边催促狗山快洗脚，一边对我解释说：“床小，就委屈叔了，狗山脚汗重，你闻不惯，打呼噜时你用脚蹬一下就好些。”
睡在床上，我便问起他俩口为啥不办结婚手续。
狗山叹了口气：“我俩从小在一块长大，又一起上学，初中毕业后又都回家放牛种地，又不甘心在这山上种一辈子地。从小到大我一直把她当妹子待，她有啥事，也只有与我说得来。农村的习俗你也晓得，象我这山上，娶个妻子最少也得花两三万，把我这家当卖完也不够，虽然我和小兰都有意思，提亲的事却不敢想。”他语无伦次的说着。
“我俩真的好，是那种两小无猜的好。”
他说了一句文诌诌的话。
“平时谁心里都在乎谁，却都不说破，到了现在这样，其实是让‘狐狸精’给逼的。”
“狐狸精？”
“就是西头坡根上那女人，是村长的马子。小兰人好，在月儿村是数一数二的，村长想给他不成器的小舅子说亲，小兰不同意，狐狸精就三天两头造谣，说小兰是被我勾引的，为这事，小兰她大上门寻了我多次。一气之下，小兰便住在了我家。”
窗外有悉悉索索的响声。
“谁？”
“我！”
小兰没有睡，在窗下听我俩说话。狗山开了门，她便坐在了床沿，眼里分明有泪光。
小兰看着我说：“我看你是好人，到这步田地我也不怕叔笑话。我和狗山到这份上，谁都不怪，村里有些人埋汰我，我也认了，我心死在了狗山身上，一辈子谁都不会嫁。我大打我，骂我，村长又寻狗山的事，不管怎样我是拿我的心待他。村长说我俩是非法结婚，又说我是非法怀孕，其实到现在，我俩还是分开住，我只是让有些人死了那份念想。”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
小兰扬头望着顶棚，长长地叹了口气：“等老人想通了再说吧。”眼里噙着泪，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夜静得出奇，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为这对恋人的纯真爱情而感动，在此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这高高的月儿洼，在这几乎与外界隔绝了往来的偏僻山村，竟有一对恋人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演绎着一曲人间真爱。
鸡叫头遍时我睡着了。
嗵，嗵，嗵，一阵急促的打门声。狗山一咕噜翻下床，村长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翠花肚里疼地翻跟头哩，你快给联系车往医院送。
他说的翠花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狐狸精。
我穿了衣裳，安排人抬翠花下山，又到村长家向镇上打电话联系车。翠花疼得用手捂着肚子，不住地扭着腰，待送到医院就只有一丝气息。经检查，是宫外孕，得做手术。
后来我在山上作了详细了解，证实了狗山和小兰给我说的情况，也帮助小兰作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
有一天，我正在房子看书，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狗山，提了一串辣子，一只鸡，进门憨憨一笑，说：“也没啥给你拿，你别嫌弃。”
我说：“你咋胡来哩。”
他坐下喝了我给倒的水，问我：“我和小兰下周结婚，你能来不？”
我说：“到时候我一定来，你俩的喜酒我一定得喝。”
狗山激动地搓着两只手。
我问他还有啥事需要帮忙，他说啥都好了，结了婚他俩想到山外面闯闯，不能一辈子都呆在山里。
我心里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狗山说完就急着出门走了……
讲完这些，鱼叔有些乏。他说，包村工作性质一样，工作目标不同，你心里有底了木？
这一夜，一向赖睡的我失眠了。
作者简介：鱼先军，男，陕西商州人，文学编辑，陕西省作协会员。商洛市作协副秘书长，商州作协常务副主席，曾任商州区文创室主任，《丹水》文学期刊执行主编。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三十多篇小说、散文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
贾平凹在苗沟水库的日子
◎张书成
一
一九七零年春，我刚十五岁，由于父亲的冤案迟迟没有平反而辍学，在家乡参加生产队劳动。当时，全县兴建的三大水库之一——苗沟水库已经正式动工，这个由丹凤县水电局设计、商镇区组织棣花、茶房两个公社，十八个大队民工修建的水利工程，每天上劳动力两三千人。为了激发青壮年上水库的积极性，生产队给每个上水库的民工每天记十分工，县上给每个民工每天补助半斤粮，每月补助两元钱，这对在村里因父亲历史问题经常受歧视的我来说，无疑有很大的吸引力，于是，给队长说了一声，征得他同意，我便背着铺盖和半袋子苞谷糁子和一笼子红薯，来到了离家八公里的苗沟水库工地上。
苗沟位于丹凤县城西北二十公里处，全沟长一五公里，由南向北有摞摞石、核桃塬、黑房沟、瓦房、瑞沟、庙沟、柳条沟、田庄子、许庄等九个小村庄。水库工地位于苗沟核桃塬村下、“摞摞石”村上的峡谷中，坝址建在苗沟河的下游七公里处，这里山势陡峭，岩石耸立，植被很好，适合修坝蓄水。整个工程由县水电局一九六九年三月开始勘察设计，一九七零年三月一日正式开始施工（一九七五年十月峻工），是以灌溉为主、结合养鱼防洪的小型水利枢纽工程。枢纽工程由大坝（粘土心墙堆石坝）、溢洪道、卧管式压力管道放水设备组成，有效灌溉面积为零点五万亩。是全县当年动工修建的三大水利工程之一，另外两个工程是鱼岭、龙潭水库。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全国兴修水利的高峰期，也是陕南地区农村生活极其艰苦的岁月。我所在的许家沟村，许多人家白天吃饭“照影影”，晚上饿得睡不着就“数星星”，我当时正是长身体的小伙子，但吃不饱饭却是常有的事，那每天补助的半斤细粮，无疑对我有巨大的诱惑力。并且，我听人说，水库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大喇叭一天到黑播放着国际国内新闻，里边有样板戏、各种红色歌曲，早上天不亮就军号响彻山谷，柴油发电机让工地灯火一片，爆炸声和拉夯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些，都是我积极上水库的重要原因。
二
我到水库工地是五月份，天气已经变暖，当时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我们村民工编为许家沟民兵连，连长是许玉柱，指导员是许民化。白天，男劳力在大坝旁的山坡上抬石拉土，女劳力在大坝上分组拉夯，晚上住在三道河的张瑞士家，房子里住不下，就住在院里搭的牛毛毡棚子里。我因为当时年龄小，人也老实可靠，干不了抬石拉土这些重体力活，并且在村里时喜欢读书看报，经常办学习专栏，在村里人眼里，算是有些文化，连长和指导员商量让我当保管员。这工作虽然繁杂啰嗦，但轻松一点，经常与指挥部和其他连队联系，也算是对我的照顾。
时间不长，我就熟悉了水库的领导驻地和管理体制：工程指挥部设在“摞摞石”村的一个叫陈凤生农民的三间瓦房里，卫生室设在陈庆斌的一间牛圈里，门前的大场上搭建的棚子里，有铁匠铺、库房、保管室等。总指挥是商镇区委副书记张智德，副总指挥是贾定发、陈宽海、李志汉，支部书记是棣花公社干部李治文，还有水利技术干部陈庆斌、陈安富，王建华，宣传干部张福印、张水政，管理人员许海善，播音员米粉茹、司号员李树生、电工李百忍等三十个人。
我很喜欢这项工作。时间不长，就与其他连队的伙食管理员相识并熟悉，有的甚至成了朋友，特别是棣花的保管员贾平凹，他是我彦春叔的儿子，比我大三岁，我把他叫哥。
说起来，我俩还真有些缘分。他父亲与我父亲都是教师，又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俩人从一九六六年开始一直含冤受屈，彦春叔被人诬陷为“历史反革命”，一度曾被开除公职回家接受劳动改造；我父亲一九四七年受陕南游击队巩德芳司令和游击大队长张生财委托，当了一年多“副保长”，为李先念中原突围部队筹粮筹款，应该是对革命有功之人，但那几年被人诬陷迫害，冤案一直得不到澄清。俩人同在两岭教师学习班上被批判斗争，多次被绳捆索绑，惨遭毒打，身心遭到摧残。多少回他们遇见了互诉委屈，说得泪流满面。我的遭遇与平凹大致相同，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上学、当兵、民办教师、招工都无门，只有在生产队劳动。但共同的爱好都是喜欢读书看报写文章，他在商镇中学初一（三）班上学时，作文几乎每次都是范文，还办着班里的黑板报，天天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到一九六六年上五年级，作文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现在又在水库工地上干了同样的事情，见了面有“同病相怜”之感。
他和我一样，貌不出众，少言寡语，见人只是露出憨厚的一笑，喜欢读书写字，待人真诚低调，老实本分。到水库上以后，连里干部见他个子不高，劲儿不大，人又憨厚，做事认真，便叫他当保管员，负责管大灶的伙食。
保管员说起来轻松，实际上是苦差事。我俩当保管员，除了收粮过秤、保管工具、帮助炊事员烧火做饭，洗锅抹灶以外，还要将损坏了的钢纤、铁锨、镢头等工具拿到指挥部附近的铁匠炉子处，让铁匠们修理好以后，又掮到工地上。常常一天忙到黑，晚上还得加班算账、准备翌日的饭食。
我从平凹那里学到了好多为人处事的方法。人常说“众口难调”，这话说的实在。棣花大队十六个生产队，平时每个队上二三十人，大灶上吃饭的一般二三百人，况且当时每人每天只是一斤粮，一天三顿饭，早上和中午都是四两粮，晚饭二两粮，主食是红薯糊汤、糊汤面、蒸红薯，没有菜。有的民工就发牢骚，说怪话，嫌饭稀，饭少，吃不饱，遇到这些情况，平凹从不发脾气，总是好言相劝，耐心解释。个别民工因放炮或其他原因回来晚了，锅里已经没饭，平凹就把炊事员留给自己的饭让民工吃了，自己宁愿饿肚子——他和炊事员总是等大家吃完了，才吃剩下的饭。
平凹把大灶经管得井井有条：当过厨师的李松柏负责擀面，李全胜、李海平俩小伙负责烧火，并给松柏帮忙；身强体壮的代麦负责担水、洗锅；平凹哪里忙，就到哪里干。五人各负其责，相互照应，把棣花的大灶办得很有特色，得到了指挥部领导的表扬。
像平静的水面有时也可能荡起涟漪，棣花连的大灶上也发生过一起令人难忘的事。那是一个中午，按领导安排，大灶上做糊汤面，照例是麦有担水，松柏擀面，全胜和海平烧火，平凹手提圆笼下糁子，等糁子煮熟以后，就到了下面条的时候。这时，大锅下火焰熊熊，棚子里烟尘雾罩，松柏忙着下面，其他四人站在锅台边，用长把锅铲和长擀杖不停的搅动锅里的饭，怕锅底烧糊。等松柏面条下完，平凹给锅里调盐，一大锅饭眼看就好的当儿，穿着烂布鞋的代麦有站在锅边，脚一抬，不小心把没有后跟的烂鞋掉到了锅里去了！锅里饭“扑通扑通”滚得正欢，鞋在锅里的糊汤上泛了几秒钟，一眨眼沉到锅底去了！麦有吓得变脸失色，其他几个人赶紧拿锅铲擀杖向外捞，但三捞两捞烂鞋在直径五尺的铁锅里没见影儿，捞了半天，到底捞出来了，但锅里的饭上面漂了几抹黑丝儿。几个炊事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纷纷问平凹怎么办？平凹挠了挠头，想了想，让大家不要喊，再称五斤苞谷面，用水和了搅到锅里，把糊汤面做稠，叫民工们尽饱吃，不限量，吃完后，后勤人员单另做饭。并告诉在场的人，不要乱说，切莫外传。大家一想，只能这样，因为粮食紧缺，一点也糟蹋不得，况且，民工们马上回来，几百人不吃这饭，给他们吃什么呢？
这件事 ，是几天后松柏悄悄告诉我的，别的人，至今都不知道。
三
命运常常有着出人意料的安排，一个干部的偶然发现，改变了平凹的人生轨迹，成就了一位著名作家的传奇而光芒四射的人生。
平凹有才华，也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强烈愿望，他的住地在指挥部附近，因为想在指挥部谋个差事，好好发挥自己的特长，就经常有空去指挥部门口转悠，给自己寻找接近领导的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年初冬，一个飘着雨夹雪的黄昏，没有上工的民工们大多在棚子里休息、闲聊，指挥部门前的房檐下几个人在下棋，平凹也会下棋，但他未下，只是观棋，指挥部的张福印也在跟前转悠。
苗沟水库虽然规模比鱼岭水库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配备的干部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张福印主管宣传，一个人要办水库简报，要刷标语，组织文艺节目，还要撰写各种报告和印发文件，自己刻蜡版，推油印机，忙得不可开交，正想寻找一个能帮自己搞宣传的年轻人，也是天助平凹，俩人说了几句话，平凹就毛遂自荐说自己能写大字，会绘画，也能写文章。在这之前，福印对平凹的优点也耳有所闻，立马眼睛一亮，让平凹第二天到指挥部，先刷几天标语看看。
刷标语对平凹来说是小菜一碟，轻车熟路。翌日早上，他就一只手提个盛着红油漆的小桶，一只手攥着大排笔，在石岩上、河道旁的大石头上开始刷些“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一类的标语。山里的初冬寒气逼人，他的手指冻得像红萝卜，搭在嘴上直哈气，等手指稍微暖和了，又提着小桶继续刷标语。
他的字遵劲有力，古朴厚重，指挥部的几个领导看了，都觉得这是个人才。就叫他协助张福印，编印《苗沟水库简报》。
《苗沟水库简报》是由水库指挥部主办的一份油印的小报，八开纸大小，单面印刷，主要刊登时事政策、会议精神、工程进度、领导讲话等内容，由于人手不够，开始是福印编写，陈安富刻写蜡版，俩人合伙印刷，采用不定期出刊，由宣传组人员去工地时向各施工单位分发。平凹去了以后，刚干了几天，福印觉得这小伙文章不错，也会刻蜡板，印的简报还干净整洁，心中非常满意，就叫平凹一个人负责简报的编写，自己忙指挥部的其它工作去了。
平凹不负使命，全身心地投入到简报的各项工作中去。每天到工地上去采访，回来写东西，然后在蜡纸上刻，拿油印机子印，印好后自已跑到工地上分发。
他一下子成了水库工地上民工们眼里的“红人”——采访、编辑、刻写、油印、发行等职集于一身，还兼职了指挥部门口的黑板报换写工作，大会战期间，他还在大坝上办了两期《工地战报》。我们几个见了他，打趣说他“辫子上绑辣子，成红人了”，他笑笑，算是回答。
找到了施展自己才华的平台，平凹信心倍增，浑身是劲，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为了活跃简报的版面，他自学各类字体，学习绘画、插图、钢笔速写，并开始学着写诗。从他主办简报开始，这份小报由过去的不定期刊物变成了每半月出一期，由单面印变成了双面印，印数也由过去的六十多张增加到二百多张；形式也多样化，有刊头、插图、绘画、人物素描；内容也丰富多彩，有快板、人物速写，好人好事小通讯——只不过由于纸张短缺，印出来的小报颜色五花八门，又白又黄，还有淡绿色的。
就这样，平凹的文学才华在水库上得到了初步展示。为了收集素材，他跑前跑后，上大坝，入工棚，采访工地上涌现出的各种感人事迹，写成通讯报导，印发出来，表彰先进，弘扬正气。记得棣花连的保管员董君厚，利用休息时间上山挖野菜改善民工伙食，平凹就撰写了《挖野菜的伙管员》；茶房连的女民工李淑逢捐菜捐粮，让灶上给大家改善伙食，平凹就写了小通讯《李淑逢义务捐粮菜》；李家湾连的李中敏见手扶拖拉机驾驶员冬天穿着单布鞋，就把自己的棉鞋送给拖拉机司机李忠珍，平凹就采写了《一双棉窝窝》；医护人员许天长背着药箱，天天在工地上为伤员送药敷伤，平凹在简报上刊发了《工地上的白衣战士》；我的姐姐玉逢从一九七零年八月到一九七三年九月一直在水库工地，开始在大坝上拉夯，经常和水琴、秋蕊、小珍十几个姑娘加班加点打夯，有时干到深夜，得到水库指挥部领导的表扬，平凹就采写了《拉石夯的姑娘们》；一九七一年十一月，我们村的民工吕福林在烤火时不慎烧着棉衣，当下无棉衣可穿，我姐姐下工回来，利用晚上休息时间在灯下用自己的布料把吕福林的棉袄补好，第三天，《简报》上就赫然刊登了《雨夜补棉衣》的小文章……
这些短小精悍、生动活泼的小文章，在通讯落后、信息闭塞的水库工地上，一下子成了“宝贝”，民工们非常喜欢，往往简报一到，大家都你争我抢，拿到手里就从头看到尾，里边报道了哪个人，这个人就成了先进人物，被人高看一眼，红光满面。有的人把简报捎回家，让家人分享喜悦。简报，成了工地上的一个亮点，也成了两个公社干部群众关注的热点。
四
水库工地上的民工们劳动强度相当大，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劳动，全靠人推车抬石，拉夯砌坝，唯一的机械就是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台柴油发电机。而生活异常艰苦，一日三餐不是糊汤煮红薯就是蒸红薯、熬萝卜，好一点的饭就是糊汤面，没有菜，油很少，所有的调料就是盐，还有民工们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酸菜和辣子。
平凹就是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办报，经常饿着肚子加班加点地采访、写稿子、刻印简报。我几次去指挥部办事，都瞥见他在伏案写文章，人与他说话，他头都不抬，边回答边写个不停，忙得连与人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工作很辛苦，生活却异常清苦。指挥部的干部，吃饭和民工一样，没有什么特殊。平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天到黑斤把粮，没有副食，没有蔬菜，更没有水果，忍饥挨饿成了家常便饭。由于离得不远，平凹的许多轶闻趣事，有意无意地传到我的耳中：
一个雨天，平凹写完稿子，饿得心慌，便到棣花连队寻发小刘书征（后来叫刘高兴），想看看他哪里有什么吃的，刘高兴家里也穷，修水库什么吃的也没有拿，俩人无奈，又到大灶上想办法，大灶上还没开始做饭，俩人无计可施，又跑到李松柏睡觉的棚子里东张西望，左寻右找，刘书征忽然看见空中挂了只竹笼，搭个板凳往里一摸，大喜过望：里边有一只“牛舌头”样的饼子！俩人相视一笑，掰开，一人一半，悄悄地吃了，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地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自以为得意，谁知几个月后，刘书征见了李松柏打趣说“你没看你笼子的牛舌头馍还在不在？”，李松柏瞪了刘书征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俩个小崽娃子，吃了我的馍，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在窗子缝里早看得一清二楚，平凹人好，我没言传就是了，你当我没看见吗？”刘书征听了，哈哈大笑，给平凹说了，平凹也笑了。
指挥部门前的地里，种了一大片“露头青”萝卜，长得有镰把粗，平凹写稿子时间长了，又饥又渴，灶上也没有开水，便踅摸着到地边，想拔根萝卜解解饥渴，哪知这家主人生怕修水库的人偷着拔萝卜，早就叫儿子暗中监视着，平凹刚到地边，孩子就大喊一声“地边的是谁？想偷萝卜吗？”平凹吓了一跳，连说“不是不是，我在这站一会，就走了！”然后慢慢地走到西边的沟里，喝泉水去了。
茶房公社的巩家湾村地处丹江河畔，稻地多，人生活相对好一些，在水库工地的民工隔一段时间就改善伙食：有时吃米粥，有时每人一个“枕头馍”，一碗粉条子。平凹和几个小伙子是朋友，他们改善伙食时，就喊平凹打打牙祭，平凹就跑过去，吃几筷子一饱口福，过了还咂咂嘴，觉得不过瘾。我见过几次他与一个叫巩君的小伙子趷蹴在树下，没筷子，从栲树上折了两根树枝，伸到碗里美美吃了几口粉条子，真像个贪吃的孩子。
五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转折点，而让平凹办《苗沟水库简报》这个转折点，就让他的人生焕然一新。
简报为平凹提供了练笔的平台，也为他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他如鱼得水，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在练中提高，不光会写新闻报道，也会写人物通讯、写诗歌、快板、歌词，有时给周围的人写一段贺词或贺信，给驻地的农民代写书信。大伙都认为写得好，觉得贾平凹做事踏实认真，一丝不苟，对他也刮目相看。我清楚地记得，他给卫生室的医生张水娥门上贴了一幅对联“手中针，白银银；心中血，红艳艳”，把张水娥高兴地站在门外，看过来，又看过去。
《苗沟水库简报》成了苗沟水库的亮点，影响也逐渐扩大。县上的广播站有时播送简报上刊登的新闻稿件和小通讯，县委书记周述武看到了这份简报，极为欣赏。周述武是全国有名的笔杆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写的散文曾收入《中国散文特写选》，当过《商洛报》主编，这个才华横溢的县委书记，向当时的公社书记张宽新了解了简报的编辑情况，知道编简报的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叫贾平凹后，要张宽新注意培养这个叫贾平凹的年轻人，并将简报转发到其他几个水库建设工地，让他们学习借鉴。
有道是，好事成双，贾平凹的命运有了转机，爱情也很快也降临到了他的身上。福印做月下老，将水库业余文艺宣传队的一位姓田的姑娘介绍给了平凹，那姑娘家就在我家的房后不远处，出身干部家庭，长得白白净净，中等个子，端庄秀气，俩人几次在苗沟河畔散步，我心里暗暗羡慕，避开他俩从旁边小路走回驻地，生怕打扰了这对“鸳鸯”。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后来居然分手了，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人生有很多事情，看似好事一桩，结果却出人意料。
一九七二年三月，我被公社安排到县卫生学校培训，三个月培训结束后，就回到村上当了一名赤脚医生。在我去水库取自己留下的铺盖时，到指挥部与几个领导告别，李治文书记告诉我：今年的大学招生，水库指挥部推荐了贾平凹，平凹已经到西北大学上学去了。他让我以后多向平凹学习，不怕吃苦，不怕困难，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点名堂。我听了，既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这老兄通过努力，走进了大学校门，以后前程似锦；惆怅的是身边少了一个可以交流学习的人。当晚，我回到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水库工地上的一幕幕，特别是平凹的形象，电影一样闪现在眼前，让我沉思，让我追忆，也给了我很多启迪。
六
一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关于平凹的一切，大家都知道的，他已经成为著名的大作家，可以说是著作等身，名扬四海，一字千金，万人敬仰。但是，对在苗沟水库的那段日子，他仍然念念不忘，记忆犹新，曾五次到苗沟水库当年生活的地方，与当时同甘共苦的福印、海善、安福一起登大坝，遥望屋后的马石凹，坐在指挥部门口的青石上，与大家聊天叙话，赠书、照相、喝茶。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八日，在他的老家，他遇到了我和当年水库上的医生许天长，久久的回忆那一段岁月，并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回忆当年在苗沟水库，感慨万分，祝朋友一生如意——贾平凹。”
人生总有着这么多的偶然和必然，而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又有着偶然，而所有的偶然都是由必然驱使和成就着，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任何人的努力都不会白废，它会在某个需要的时间点爆发出来，成为人生路上的星和光，从而照亮未来，照亮前行。
作者简介：张书成，男，生于一九五六年，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国家及省市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百篇（首），部分作品被收入《采芝商山》《丹凤文学》丛书，著有散文集《棣花细语》《棣花纪事》和诗集《棣花清韵》。
穿过叶缝的阳光
◎寇 莉
自从父亲和伐树人约好了时间，老屋前那棵核桃树就被判了死刑。
那是一棵老得再不能老的核桃树了。它的枝叶覆盖了大半个院子，接近树根的地方有个洞，可以藏进去一个小孩子。小时候回老家，但凡找不到弟弟，他一定就在那个树洞里。奶奶曾说过，自她见到这棵树它就是那样儿，三个人合抱都抱不严实。
那时候父母在外工作，只有逢年过节和农忙时才能回去。奶奶丢不了老屋和老核桃树，宁愿一个人呆在老家。每每想起奶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老太太迈着小脚，一摇一晃走下台阶，抬头凝望了一会儿老核桃树，用她那褶皱纵横的手抚摸着同样褶皱纵横的树身，随后缓缓走下院子一角的斜坡，小心翼翼踩过小河上的列石，又慢吞吞爬上另一边的斜坡，在斜坡尽头的公路上，她长舒了一口气，进行了一个短暂的歇息。随即对路边上一块土地进行仔细巡逻。
那块地有时候是一片麦子，有时候是玉米和黄豆。奶奶的巡逻时常伴随着自言自语式的咒骂。有时候骂路过的人瞎了眼，踩坏了她的麦子，有时候骂缺德的贼，偷了她几穗玉米，有时候骂爸爸妈妈不回来好好种庄稼，有时候也骂自己，没了年轻时的力气。
奶奶咒骂人的功夫我是见识过的。小时候每次回老家，我就跟着奶奶睡在她的土炕上。透过土炕对面的窗户可以看见那棵老核桃树浓密的枝叶。奶奶的咒骂大多是与黑夜相伴的。由于老核桃树那铺天盖地的枝叶，奶奶的黑夜似乎来得更早一点，她早早就上了炕。然而长夜漫漫，奶奶睡了好几个轮回觉，天还是不见亮。迷迷糊糊中我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咒骂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等我终于清醒过来，想仔细听听她到底说了些啥，又颠颠倒倒地听不太明白，后来听得多了，大致还记得那么几个片段。
太奶奶可是个了不得的女人，那个年代两只大脚片子，上坡下河，里里外外，七个儿子娶妻生子，一大家子几十个人没一个不怕她的。几升粮食换来了穷苦人家出身的奶奶，人小个头低，洗锅脚底下先垫个板凳，笨笨拙拙，到底是洗了个囫囵吞枣。太奶奶一烟锅子过来头上就出了血。奶奶说着用手捂了捂额头，好像那地方刚刚被磕了一次，血糊一片，正冒着血。奶奶在脸上来来去去抹了好几把，又擤了一把鼻涕，嘴里冒出一段咒骂声。我计算着那一串咒骂在奶奶的肚子里憋了有几十年，一时又算不清。我想说那是太奶奶，虽然我没见过，但她一直在我家堂屋的柜盖上敬着，逢年过节我们还给她烧纸。每次烧纸我都觉得她从天上不知什么地方回来了。等烧完纸，看着那些缓缓上升的纸灰，她又随着纸灰升到了天上。太奶奶在我心里就是看不见的神仙，奶奶怎么能骂她呢！等我再仔细听，奶奶好像骂的又不是太奶奶，她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命咋那么苦！哎，奶奶真可怜，太奶奶为啥要打骂可怜的奶奶呢？
我说奶奶你别哭了，你不是说菩萨心肠最好、最善良了么，你还经常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老祖宗保佑。太奶奶在天上当了神仙，和菩萨在一起，她会保佑我们的。奶奶眼里含着泪花嘿嘿笑了，说我娃还真会说。说到菩萨，我还真见过呢！
那一年太奶奶过世，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幽蓝幽蓝的，云像一团一团的白棉花，奶奶颠簸着小脚和送葬队伍一起把太奶奶送上坡。当阴阳先生“洒金洒银”的时候，奶奶使劲将粗麻孝衣襟撩起来，接住了两个麻钱和几个土疙瘩，接多接少都是财，奶奶高兴地撩着“金银”往回走。她一会儿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像一头脱了缰绳的牛，从此以后就自由了。一会儿又眼泪汪汪的，为着习惯使唤她的太奶奶掉眼泪。
奶奶刚走到老核桃树下，就听见屋里有响动，眨眼间有人从门里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看见奶奶时愣了一下。奶奶顾不得“金银”撒了一地，趁着那人愣神的瞬间急忙拽住他的衣襟。记不清奶奶说的是四爷爷还是六爷爷，反正我不希望他是六爷爷。四爷爷我没见过，只记得六爷爷常常坐在院墙根晒暖暖，晒着晒着，他把一根细线绳缠在牙齿上，使劲一拽，那颗牙就掉了。我奶奶的牙齿也是那样拔光的，疼一颗拔一颗，奶奶的后半生都是靠着两瓣牙床嚼饭的。
奶奶说那个小包裹里是太奶奶留给她的一个银簪子、一对银耳环和一对银镯子。埋葬太奶奶那天奶奶有一瞬间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直到被人一脚踢开，又踹了两脚，她的黄梁梦还不想醒。她一骨碌翻起来，又拽那人的衣襟，直到被拖拽得昏天暗地，两眼冒星。奶奶说她就是那时候看见菩萨的，菩萨站在一朵棉花云上看她，她急忙用手指着天空，连喊了三声菩萨，那人就一溜烟跑了。奶奶说一院子送葬的人都在后坡上大爷家，只有菩萨听得见她的哭喊声，是菩萨救了她。
我问奶奶爷爷呢，爷爷怎么不救她？你爷爷呀……昏黄的光线使我只能看见奶奶的半边脸，那半边脸上麻木似乎大过了幽怨。奶奶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又开始在黑夜里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
奶奶叫菊花，一想到奶奶我就会想起秋天里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小小的花朵一直开到隆冬。上洼里有个女人叫苗花，远山眉，丹凤眼，小脚走起来一路暗香。我问奶奶苗花是什么花，奶奶摇摇头，苗花好像是个花，又不是什么花。
五爷爷被长毛贼打死的时候，奶奶正在一片玉米地里掰玉米，地畔上一簇一簇野菊花开得正旺。奶奶老远看见山底的土路上实压压一道黑，她慌忙朝地头那边望，五爷爷早就没了踪影。太阳已经偏西，天空昏黄暗淡，似乎一下子压到了头顶。
苗花一脸锅底黑，摇摆着小脚大呼小叫出现在地头时，天空里一团火烧云烧得正艳。五爷爷要不是去她家串门子，恐怕遇不到长毛贼，更不会死在长毛贼的手里。奶奶用手指了指沟底，又指了指苗花，最后指向了那团火烧云，一个字说不出来，一屁股跌坐在菊花丛里。
长毛贼是贼吗？他们是不是浑身长着长毛，专偷别人家的东西？偷？直接抢哩！只要发现长毛贼来了，人们赶紧收拾家里值钱的东西，稀女人用锅底黑把脸涂黑，逃的逃，躲的躲，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等我长大后，从县志里才知道，那是东乡里一股土匪，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奶奶嘴里常说的“跑贼”，就是人们躲避匪乱的意思。
五爷爷是奶奶的第一个丈夫。
七爷爷是一条川里的美男子，人高马大，玉面剑眉，只可惜太奶奶走得早，没人给他张罗着娶媳妇。大爷爷做主，奶奶又跟了七爷爷，别别扭扭过了一年多，七爷爷终是跟着部队走了。
那一年从南边上来了一支队伍，人数不多，吃饭给饭钱，还帮着乡亲们干点活。队伍停留了三天，踏着夜色秘密转移了。奶奶早上起来找不到七爷爷，有人说爷爷跟着部队走了。跟着一起走的还有三爷爷。
奶奶拖着几个月的身孕爬上山梁，沟底那条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太阳即将从东山升起，山峦舞动着绒橘色的身体，耀得奶奶眯起了眼睛。眼泪从眼角一滴滴落下来，变成了路边野草上的露珠。奶奶失魂落魄地回到老核桃树下，露珠打湿了她的衣服。奶奶一手护着肚子，靠着树身坐了好久好久。一颗熟透的核桃吧唧一声掉在脚边，惊醒了发呆的奶奶。她去掉裂开缝的青核桃皮，砸开硬壳，掏出果仁，剥掉果仁上那层苦涩的皮，将白色的果仁一点一点嚼了。嚼完果仁，奶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进屋搭起灶塘里的火，她要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做饭了。一缕炊烟从山墙边袅袅升起，毛老鼠在老核桃树上窜上窜下，竹林里鸟儿依旧叽叽喳喳地叫着。
隆冬季节，奶奶顺利生下了父亲。那时节天寒地冻，窗外的老核桃树上落了厚厚一层白雪。奶奶把父亲放在热乎乎的土炕上。隔壁六奶奶给她打了三天荷包蛋，三天后奶奶下炕给自己熬玉米糊糊和面水汤。
父亲半岁后也开始跟着奶奶喝玉米糊和面水汤。七八月后，田野地头里姹紫嫣红，他们基本上挨不了饿。老核桃树每年结的核桃能晒几大席，奶奶只让父亲每天吃两颗解解馋，其余的核桃晒干了卖点钱，贴补家用。漫长的冬季里，就只能吃酸菜腌菜了。
奶奶用汤汤水水养大了父亲。父亲还原了七爷爷的样貌，却没有长到他的个头。父亲七八岁开始翻两座山去上学，早上喝碗玉米糊，就着玉米糊的能量雄赳赳气昂昂。下午放学时饥肠辘辘，拖沓着两条瘦弱的腿，走几步磕一跤，实在耐不住了喝几口山泉。回家后喝一碗面水汤，偶尔有玉米面馍是最好的。父亲的艰苦生活一直熬到高中毕业，幸运的成为一名大学生。从此，奶奶那漫长黑夜里的自言自语中多了一些笑声。
父亲参加工作后，在即将垮塌的祖宅旁盖起四间大房子。盖房子的时候打算将老核桃树砍掉，奶奶愣是不让砍，说老核桃树还能结核桃，核桃还救过父亲的命。老核桃树就留了下来，站在大房子前，像一位站岗的哨兵。
父亲从来没有在我和弟弟面前讲过他那苦难的童年，也没有提到过他那艰辛的求学历程。自我们记事起，他几乎都在忙碌地工作，以至于奶奶深夜的自言自语中夹杂了对他的埋怨声。
我在老屋里陪伴奶奶的日子也不多，而印象深刻的总是那些黑漆麻乌的夜晚。奶奶自言自语的时候总是点着灯，开始是煤油灯，后来是蜡烛。奶奶习惯了沉浸在微弱的灯光中，以至于拉了电灯后还是习惯点蜡烛。偶尔她还会点一根纸烟，在袅袅上升的烟气里回忆自己的过往。
当奶奶絮叨完，吹了蜡烛，我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睁着眼睛痴痴望着黑咕隆咚的窗户瞎想。不一会儿就看见一队人马穿戴着花花绿绿的衣帽，敲锣打鼓地去赶集，老远处的集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爸爸妈妈说我要去城里上学了，我问妈妈城里比镇上的集市热闹吗？有更多的漂亮衣服吗？妈妈笑眯眯地直点头。
奶奶进城的时候，又将院子周围大大小小的树，以及那几块地巡逻了一遍。最后在老核桃树下停了好久，她先是抬头仰望了那密密扎扎的枝叶，又抬手抚摸了树身，最后在树洞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了一会儿，这才拄上拐杖一步三回头地过了河。
奶奶进城后自言自语的时间变了。城里的夜晚没有那么漆黑，也没有那么漫长，她在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的嘈杂声里睡着混沌觉。白天我们上班时，她总要下楼，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茫然地望着天空，开始自言自语。等我们下班回来，扶着她上楼时，她总是磨磨唧唧，脚下踏着拖沓的步子，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老屋里恐怕落了一层灰吧，老屋该不会漏雨吧。老核桃树该发芽了吧，老核桃树该结絮了吧，是不是都长了小核桃了，核桃瓤应该灌浆了吧，该回去打核桃了，天冷了核桃叶子怕是落完了吧……
奶奶就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在城里生活了十多年。在她八十九岁那年，开始遗失记忆，甚至认不得身边最熟悉的人。第二年立春后的一天晚上，奶奶悄声无息地走了。几个亲戚连夜过来帮忙，有人专门买了一只公鸡，说是公鸡可以将奶奶的灵魂引领至她心心念念的老屋。
奶奶被拉回老家，停放在老屋中央。埋葬奶奶头一天的下午，人们在老核桃树下搭了个棚，棚里放了两张八仙桌。天擦黑的时候，乐队开始奏乐，献食和水果一样一样被放在盘子里，孝子们双手端上盘子，脚下和着节拍踏着十字步，一步一步扭至灵棚前，有人接了献食和水果，在八仙桌上摆好。孝子跪下来奠酒，然后磕三个头。孝子们变着花样扭十字，观看的人一边欣赏，一边评论着谁扭的好看。寂静了好多年的老核桃树那天晚上热闹到了极点。那热闹使我们暂时忘记了悲伤。
眼见着约定日子不断接近，父亲显得有点焦灼不安，一会儿改变主意想把老核桃树留下，于是飞快拿起电话，号码还没拨完又停了手，眼前出现了顶着厚厚几层树叶的老屋。由于树叶多年的积压和腐蚀，发青的瓦片上长了一层苔藓，还长起来老高老高的荒草，整座老屋犹如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随时有可能倒下。老核桃树和它朝夕相伴了几十年，如今却不得不舍树保屋，实在是让人难以割舍。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们一大早就驱车往回赶。深冬时节，除了松柏这些常青树外，其它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满山遍野都是黑褐色，一副凋零落败的景象。
我们一路沉默着，想使眼前弯曲的乡村水泥路更漫长一点。然而终究还是到了。三个伐树人早已等候在路口。从河对面一眼望去，院子周围的树木全都光秃秃的，老核桃树庞大的身躯和千姿百态的枝丫尤为醒目。我们在树下站了很久，以至于伐树人有些不太耐烦。父亲终于说可以开工了。其中一个伐树人三两下就窜上了主杆，然后开始往树梢攀爬，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刺耳的锯树声。
父亲面无表情地望着屋后的栲树林，灰暗的眼神里似乎闪烁着泪光。栲树林边上埋葬着去世多年的奶奶，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屋周围的一切。这么多年有老屋和老核桃树在，奶奶大概不会太孤单。如今不得不把老核桃树伐了，奶奶会不会伤心？想到这里，我也禁不住多了几分伤感。
接近正午的时候，太阳从云缝里探出了头。我想起从前从叶缝里透下来的一道道阳光，恍若梦境。奶奶总是一夜一夜地将自己的故事讲给老核桃树听，那些枝丫里藏着多少奶奶的故事啊！奶奶的故事就那样一点一点被锯掉，然后从树上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差不多四个小时后，老核桃树的躯干也被锯了个精光。伐树人就像抬尸体似的，将一截一截的木桩往车上装。院子一下子空旷寂寥起来，老屋孤零零伫立在院子最里面，显得孤单又无措。
那一刻我决定要把奶奶的故事记下来，把老屋和老核桃树记下来，让它们永远留在记忆里。
作者简介：寇莉，女，八零后，陕西商州人，教育工作者，商洛市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小说月刊》《渤海风》《陕西日报》《陕西农村报》《商洛日报》等报刊及网络。
草草的春天
◎张文博
（上篇见《商洛文苑》25期）
五
月亮挂在天上，给柳树的叶片上镀了一层厚厚的银。草草坐在柳树下面的一根蔓出地面的粗藤上，冷风呼呼地往背上吹，吹的草草有点发抖。
一件带着暖气的衣服披在了草草的身上，草草一惊，立马站起来把衣服还给福旺：“谢谢福旺哥，我不冷，你叫我来干嘛了？”
“哎，没啥，听说你每天早上都山头唱歌了，你喜欢唱歌？”
“害，每天都唱唱嘛，就当是早上起床当公鸡，叫一叫大家嘛！”草草每天唱歌的理由，说实话她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那你想读书不？哥看你那个时候还挺喜欢学习的，你现在想学习不了？”
草草笑了笑，脑海里一下下回映以前的画面，那个曾经立志像福旺个一样去城里上学的小时候的小草早已经被这些年来的耕作一下下埋在土里了：“算哩！我妈不让我读书，我还要给家里干活哩！走不开。”
“你看你说的，只要你想读书，几个月后的村子绝对能给你提供最好的资源！”
“不了，不了！”草草赶紧摆摆手：“我都多大了，真不适合！”
“你真不想上学？真想在田里拿锄头耕作一辈子而不是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捧起书本？真想在这个山沟沟里找对象过一辈子？”
……
“小草，我感谢你在最难的时候帮助我！只要你答应，我立马帮你上学能行不？只要你来，你就晚上躺在矿厂门口睡觉能行不？”
……
“你记住，要想长出翅膀走出这个牢笼，你就必须读书！”
……
“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迷惘，在我住在我妈家里的时候，在晚上我总是摸着我爸打在我身上的伤痕看月亮，我就恨啊，恨为啥整个村里就我寄人篱下受这样的屈辱。但我又转头看见了墙缝里长出来的小杂草和雨里面不断颤抖着的麻雀。我就在想，我是真的属于这里么？从那以后我就摘下一棵草放在兜里，再后来我也考上大学了……”福旺顿了一下，接着说：“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真的只想哭，我只想告诉每个人，我绝对不是泥水里的麻雀，我要做天上的凤凰！”
“给你说了这么多，只想告诉你，你绝对不会在这里困顿一生！”
草草轻轻啜泣着，拽住福旺的手：“哥……哥，我去，我想念书……我想像你一样开大车，当老板！”
金矿和学校很快就拔地而起，马路也被柏油厚厚的铺了一层，还有路灯在晚上亮着。草草也顺利入学，白天上学，晚上在工厂里读书，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窝在被子里读书。
六
草草回过神来，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校园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草草站在班级门口，手指在成绩单上不断摸索，从上往下找着自己的成绩。
结果还算满意，草草又进步了几名，尤其政治是班里第一，也算不愧对自己熬了几个晚上的夜。
草草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的步子轻的像一阵风。她已经慢慢爬到班级的中游了，虽然缓慢，但总算是在进步了。
现在才刚中午，草草打算回家吃一口饭就回到田里继续工作。
虽是夏天，但树林盖住的阴影里还是传来阵阵寒意。草草加快脚步，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回家的路感觉像比平时长了几倍。
草草推开门，感受着房子里传来的一丝冷意，那是一种不同于凉爽的冷意，是一阵渗入骨髓的寒意。平时散着火气的等着她的炕炉也不知道何时偃旗息鼓，只有一根掉在地上的火柴还在诉说它早上的辉煌。
“妈？妈？”草草赶紧走到另一个房间里。
一揭开门帘就看见一滩已经发黑的血渍，一点点拖拉到炕沿，草草瞬间屏住呼吸，汗毛肉眼可见的立起来。
“妈——妈？”草草现在感觉地上的砖就像河里软软的泥一样，慢慢漫过她的膝盖，拖拽着她的步伐，让她一点点溺死在水里。
草草抓着炕沿缓慢移动着，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去，融入地上的血渍里。
“妈！”草草看见缸后面漏出了淡红色的衣角，赶紧过去把拉住了衣角，手因为撞到水缸发出撞击声。
“妈！你咋了么？”草草猛掐妈妈的人中，发现鼻息已经没有了，只有冷冰冰的像是沙土的触感。
“找爸爸！”草草把妈妈放在炕上猛的窜出去。一步步的从河里的淤泥挣扎出去。
“我妈妈出事了，快来帮帮忙！”草草叫喊着。
“我妈妈出事了，快来帮帮忙！”草草奔跑着。
村民都闻声前来，反着草草的方向朝草草家里跑去。
等草草再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躺在城里的医院了。此刻病房里还是往日的缄默，只是站满了熟悉的人群。
草草用力拨开病房里的人群，妈妈此刻就睡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在妈妈苍白的脸上。
“妈？”
没有往日温柔的回应，只有睡觉般平静的嘴唇。
“草草你节哀！以后你们父女要好好活！”大家拍了拍草草的肩膀，退潮般的一个个散去了，只留下两个安静的人站在病房的一隅。
草草现在内心没有一点情感，甚至想把自己扇两巴掌。
“妈没事吧？”
“没事，丢下我们先走了。以后就咱两了。”
“奥，医院没说妈妈咋了？”
“喝污染水中毒了，打开的时候肠胃都已经被腐蚀成黑色了？怪我没有在你妈第一次的时候就把你妈送去医院……”
污染水的来源草草此时好像知道一二了。
“爸爸，你以后别喝咱们这里的水哩，我给咱在别处背。”
“嗯”
……
“草草，咱们现在先把你妈接回家，家里的床躺上舒服。”
“好”
“我把你妈背上，你收拾收拾跟过来。”
爸爸背着妈妈走在回家的路上，草草静静的跟在后面，看着太阳一点点落山月亮又升起来。等妈妈回到家都已经是晚上了，草草静静拖着地上留下的血渍。
草草打开隔壁的窑门，看见桌子上还放着一袋吃了一半的饼干，锅里还热着三个馍馍和半碗粥，还有放在灶台的洗脸盆和泡在里面的毛巾。
“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口气突然从肺里翻滚上来，泪水就像决堤一样从眼眶里溜出来，瞬间模糊草草的双眼。
“妈！”草草哭着跪下。
爸爸打开门脸，颤抖的说了一句：“别……”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草草唱着，唱着把妈妈的棺椁送进地里，那片夏天会长满花，冬天会铺满雪的土地上。
后来村里表示慰问给草草家新盖了房，还给每家每户安了一台净化器。
雨又开始下了，乌云挡住了太阳飘在天上。草草和爸爸坐在门栏上刚吃完饭打算睡觉。
“咚咚咚”门上传来的响声把草草吓了一跳，差点把碗掉地下。
“是草草家么？这里有你的信！”
“呼，来哩来哩！吓死我哩。”
草草翻过牛皮纸封，一眼就看见了晴阳两个字。激动感瞬间在草草心里炸开，随着血液迸发到她的全身。
“哇！”草草跳着，看着这份迟到十几年的信。儿时的记忆鱼贯涌入草草的脑海里，那张模糊的脸又似乎突然有了模样。
草草几乎不能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了，她找出一把小刀，量着尺子慢慢划开了。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草草慢慢抽出来，又不放心的看了好几眼空着的信封，可惜什么也没有。草草打开客厅里的灯，从头开始读起来：
草草等我，我在三天后回来！期待与你见面！
草草又把信翻过来看了几遍，看见什么都没有了，又细细摸索着放回去了。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她唱着。
“喝杯苦荞茶润润你的口，吃颗大红枣甜在心头……”她唱着。
关于晴阳回来的消息，不知道已经被谁传遍了。有人说晴阳早就国外定居，永远也不回来了。还有人说晴阳在外面当官了……
谁知道呢，反正今天的村口是没有人，两根褪色的红绸中间断开躺在地上，两边的草丛依稀还能看见泛白的炮皮。草草把两根绸子重新绑起来，局促的站在那里，心里又欣喜又紧张。记忆里的少年早已经被时间的长河冲刷的锈蚀不堪。
沉闷的发动机声从近处的山外传来，隆隆的宣告着它的降临。
一辆上面印着国徽的黑色公务车停在草草面前，随即就是一只踏出来的穿着西服裤子的脚。
“草……草草？”一阵谦和有劲的男声传来。草草瞬间脸红到头顶，她不敢相信小时的玩伴此时竟然会如此高挺帅气。
“嘿嘿，最近咋个？”草草脸红着，和晴阳对视了一眼又马上移开了。
“还能行，感觉你也不错么。你等了很久了吧”
“嗯——嗯没有，刚等上……”“你这次回来干嘛了？”
“这不前两天县里调我来咱们村里当书记，说让我帮忙看着金矿，我还想的专门去你家里看看了！”
“奥，那好，我带你逛逛？”
“好！你就把我送到村委大院门口吧，晚点我再来找你！”
“好”
“咱们村子这两年发展特别不错，你看咱们的大路，走起来特别宽敞。还有路灯，晚上这里照的像白天！还有咱们村的水稻，你看绿油油的，还有……”“哥，你笑啥了？”
“笑你的变化了，真是越来越漂亮哩！”
草草耳朵已经红了“嘿嘿，谢谢哥！前面就是大院哩！我先走了。”
“等等！”晴阳塞给草草一个红丝绒小盒。“这是我给你买的，你胸前这朵迎春花真好看！”
草草脸也红了，说了句谢谢哥就跑了。
草草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个小巧精致的戒指，上面刻着一朵迎春花。
七
草草正对着山坡站住了脚，突然发现家背面的这座山都要被砍完了。草草的心几乎都要碎了。
一根根长着枝叶的小树枝整齐的堆放在一起，大部分都被焚毁殆尽，静静把燃成的灰尘藏进风里，剩下的静静等着枯死的结局。泪水又模糊了草草的双眼，她难以想象本该长着翠绿新芽的迎着春天的梢，现在竟无奈的匍匐在地下，潦草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鲜绿的山地现在充斥着死寂。满眼都是焦黄的土地和裸露的岩石，山背的边缘是堆积的土块，看样子应该是山体滑坡造成的。一阵风给草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灰的纱，草草感觉自己在碎土的河流里无法呼吸。
风越来越大，直接把原本飞向南边的乌云都刮过来，碎土像被点着了一样开始在草草脚边燃烧起来，转眼就把草草吞没，咆哮着切割草草的躯体，让草草的呼吸都要停止。
草草刚踏进家门外面就开始濛濛的下起雨，不一会又变成硕大的雨珠打下来。
草草坐在自家的门栏上，看着雨水沿着屋檐滑落，又准确的滴进地上的小凹槽里。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院子里的枫树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格外翠绿。
“咚！”一声清脆的声音把草草拉回了现实，草草拿上雨衣站在院子里看着，喃喃道“住在山里就是不方便，常有石头掉下来了……”
一个、两个……很快石头就连着掉下来了，发出不安的鸣叫。一阵恐惧迅速在她心里蔓延开来，“跑！”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
“轰！”一声巨响在后面爆发，屋顶因为石头发出越来越多的清脆响声，土也马上翻滚下来，几块已经跑到了草草的前面。
草草感觉脚下就像绑着几十吨的金，转眼就被狞笑着的泥石吞没了。
草草下一次醒来是在医院的床上，她睁眼看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感受着太阳照在脸上传来的微微暖意。
“醒来哩，醒来哩！草草醒来哩！”门口不知道谁发出来了惊呼。一瞬间草草周围就围满了人。
“还要谢谢你夏姨了，听见响声就赶紧跑过来挖你了！挖出来的时候把你背上就往医院跑，追都追不上！”爸爸搓搓手，躲在角落里的夏姨也笑着扣扣身上没有干的泥点子。
草草听着，眼角留下了一行清泪“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一群人走在黑黑的山洞里，然后我妈就冲过来拉着我往前走，说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快回去……”
草草侧过头，泪水划过脸颊：“她还说妈永远在这里等你，妈等你！”话说到这，熟悉的感觉再次通过肺传过来，草草放声大哭着……她爱这片土地，爱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
草草擦了一把眼泪，起身看了看四周站着的父老乡亲们，艰难的爬起身：“草草真的谢谢你们了，谢谢各位！”说罢草草深深把腰弯下去……
草草恢复的还算快，第二周就回家下地干活了，这天烈阳高照，草草准备拉着黄牛继续耕地。
“晚上六点请大家到会议室开会！我们要召开第三次村里决定大会……”草草看着藏在树上的音响。
“咋就第三次决定大会？决定什么了？”草草一脸疑惑。
“就是咱们村里金矿污染的问题么，你知道不？咱们家滑坡就是因为金矿把咱们家后面山上的树砍太多了……”
“我为啥不知道这件事？”
“村里给钱安慰了，不然你以为住院费咱们家还能出起了？这件事你以后别给其他人说，其他人都不知道。问你的话你就说是遇到滑坡就行了。”
“知道了，那和这件事有啥关系了？”
“就是污染的问题，金矿不知道咋了就把村里的水给污染了。已经不少人家的老人肠胃出问题了，净水器也不管用！再加上咱们以前家里后面的山上都陆陆续续的发生大塌方，又压了很多耕种的地！这才一些人闹了。但是村里老人又不同意，很多人老了就靠矿里的工作，而且村里的学校还都靠金矿了！”
草草蹙眉“那还真不好办了！”
八
会议室亮的像白天的一样，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红旗和中间闪亮的国徽。底下一张能坐三个人的原木大桌子，旁边整整齐齐摆着两排对立的桌子，都用鲜艳的绒布包起来。
草草吸了一口带着榆木香的会场，踩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坐在下面的观众席上。
晴阳走进来，坐在最前面桌子的左边。福旺坐在最右边。其他人也都来了，陆陆续续的坐在两排桌子上。
村长最后走进来坐在最中间，宣布会议现在开始。
晴阳率先开口“这个金矿规模必须缩减，不然村子肯定活不了多久！”
“村子没金矿还一天都不行了！你倒好，你爸爸妈妈在城里住着，那我爸我妈，我叔我姨，我弟我妹了？金矿没钱他们去哪里讨生活？去哪里上学？你给他们教了？”福旺说着拿出了金矿的财务统计单，确实六成以上的收入都流入村里的财政支出了。
“那咋办？你就让大家硬生生喝污染水喝死是不？”晴阳边说边拿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你出去看看补偿来了没，你出去看看，谁家不安净水器着？？”
“净水器有用了？你看咋们村中午和下午的厕所来了没，一家三口人都挤在厕所里，拉的屎是又黑又稀！你说这个和污染没关系？”
“没事，我福旺向大家承诺，马上就给大家换一个新的能喝到净水的净水器，要么就是直接到隔壁村接水管能行不？”
底下的人也迟疑了，早上拉肚子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工厂上班还能好点，苦轻点。但是一进地里就不行了，腿软手软连地都锄不动。
“那咱们村里的田了？你就让全部被山盖了，被污染了是吧？”
“也就几块地了，剩下的哪里有这种情况了？而且我给的补偿不到位？都是按最高规格给的！你刚来村子，啥也不给村子带就行了，还想让村子变成原来那副模样了？”
底下的人又开始坚定起来，过去的那种苦生活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那种靠老天爷的脸吃饭的日子他们已经过够了。
“跟着政策走，村子发展绝对不会死，反而会在不久后焕发生机。”晴阳看着后面的国徽，眼里闪着红色的光。
“说的美，那村里的老人咋办了么？你给他们找工作？你让咱村里的人咋办了么？我就问你？”福旺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这件事我肯定给上面汇报，让大家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晴阳没有转过头，继续看着国徽说着。
“还有！”福旺拍了一下桌子，拿了一张地图出来：“你们都看看，我们的工厂和当初申报的时候一摸一样，规模，面积，标准……还轮得上你来插话了？”福旺又拿出来了当初的申报书，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下面立马嗡嗡的低语起来，有说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村长没说话，静静的听着底下嗡嗡的低语声。
“请大家听我我想讲两句！本来我只要投票就对了，但这两天我思来想去这么多，还是决定说一说！”
草草咽了一口口水，把爸爸拽着自己的手给轻轻挣开：“我自小生活在村里，和大家一样住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经历着村子从沧海变成桑田的时代。还记得小时候的村子是真的穷昂，晚上走路全靠月光和拉住撒发着的那点儿光，也没有方便的水管能让咱们动动就能喝到水！过节就几家坐在院子里点着篝火唠家常。虽然穷但是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金矿的开采确实给村子带来了短期的经济利益，但是这些利益背后的代价却但是砍树，污水……这些问题正在一步步走进我们生活里。我妈妈就是村里面污染水喝出来问题的，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不行了。在一铲一铲把我妈送里面的时候我就在想，现在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大家想要的了？大家真想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我们不能忘记给我们带来这一切的矿，但也不能忘记给予我们这一切的土地……我们现在都在这里，讨论着山和金到底那个重要，而咱们的子孙只能被迫走咱们的老路，甚至哭都来不及。大家出去可以看看这片或许会不再蓝的天，你们真的想留给后代这些东西了？真想留给子孙咱们搞出来的烂摊子……”
草草顿了一下“我感谢村子，感谢村子给我带来的一切，但是细水才能长流，我们不能为了短暂的好看而牺牲了长远的环境。请大家给咱们和后代留出来一个美好的明天！”说罢草草鞠了一躬。
底下的嗡嗡声又开始响起来。
“说的啥，一句也听不懂，那村里学校的支出你出了？村里的地你重新耕了？净会说些大话！”一个不高但是很刺耳的声音穿过会场，草草一下被怼的哑口无言，脸一红就坐下了。
“这个你们别为难人家草草了，请你们相信我，相信党。我们肯定会处理这一切！”晴阳站起来，盯着话传来的地方。“再次请大家相信党，相信我们能给大家带来绿色璀璨的明天。
“那你们看，大家的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反正金矿的营收大部分都给咱们村子里的人了，我也是真的想给咱们村里带来一点好处，真想让大家都过上好生活！”说罢福旺也鞠了一躬！
“大家自由投票吧，是现在还是明天咱们自己选！”
这次的会议还是不了了之，弃票的数目比选择缩减金矿规模和选择不变的票加起来都多。
“再不决定的话不出一个半月咱们村真的会结束的！”晴阳呼喊着，但是并没有留住往出走的人。看起来只有一个办法了，晴阳心想，“解铃还需系铃人。”有些事是必须他独自面对的。
晴阳此刻站在这间豪华的办公室里，看着货车一辆辆从窗外驶过，细品一口散着清香的铁观音。
“哎呦，什么风把这尊大佛刮过来了，你看我这也有失远迎”福旺挥挥手，从门里进来。
“福旺哥，这茶挺不错的！”
“确实，西湖龙井，改天给你送过来两盒。”
“不用了，不用了，我这次来……”“哎哎哎，没问题，马局长。这次就是省上环保局长来我都不怕他，谁来我都不怕，咱们厂子都是合法合规的经营，对对对，没问题，改天约个饭，好好，再见！”
“兄弟，这最近事太多了，你就多谅解谅解，你刚有啥事了？”福旺放下手机，仔细端详了一会。
“也没啥，就是感觉当官太累了，想找你这个老哥哥叙叙旧么。”
“哈哈哈，也算是你还认我这个老哥哥了。想当年你还和草草一起让我给你教唱歌了，现在也是小娃娃变大娃娃了奥。”
“是了，时过境迁，大哥哥也变成老哥哥了。”
“哈哈哈，变胖了，不中用了，一天天给村里福利这么好那些工人还到处有人说我了，要不是我乡邻，我早就把他们全开除了…”
晴阳放下茶杯，把包放在沙发一侧。“那确实，你这个老板也不好当，我这个小官也不好当，你说草草妈那件事，草草找我来说几次了，说是给个说法……你说我该咋给么？”
“草草不是解决了，我钱给那么多，还要了？”
“哎，你还说了，你看看这个医学报告！”说罢晴阳从包里拿出一叠A4纸。
福旺翻了一下又放下，蹙眉说道:“和我还有啥关系了？我都是按规章走的啊。说罢用手指了指皮沙发上裱起来的相关许可证。”
“谁知道了，不过你对村里待遇是真好着了。省环保督察组马上下来了哥你知道不？”
“这不，县里环保局刚给我打电话，这事哥们绝对没问题，你就别管了，相信兄弟好吧！”
“哈哈，说是没问题。就是哥你……”晴阳又抽出来一叠纸：“咱们厂的数据好像不太对么，你看这是咱们县环境监测站的数据，咱们的这个厂污染好像有点严重么？”
“我再看看吧，除非有谁举报，不然咋可能查我们这种正规企业了，而且厂子的钱大部分都给村子了！我明正言顺！”
“省上可是实打实的检查了，不看这种许可证！而且我也就不说暗话了，你应该拿了不少钱吧？”晴阳从A4纸底抽出一张黄色的纸。“你批给村里的净化器型号应该比实际的型号要旧吧！”
“哈哈，水凉了，我给咱换一点茶叶！”说罢福旺打开保险柜从抽出来两盒新茶叶，漏出里面的“红色包装”。
“好弟弟，你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拿两盒？”
晴阳知道这可不仅仅是茶，更是几条血淋淋的命：“不用了哥，我再劝告你一句，这个厂子再不改的话，下一个被整顿的就是你！”
“奥，咱们这可是村里的支柱产业，应该不会有啥事的吧？”
“发展也不能不顾环保，支柱产业也不能不顾环保，哥你也是大学出来的能不知道了？”
“咱们茶叶多了，铁观音啦，金茶花啦…都是好茶！他们也爱喝！”说罢福旺拿手指点了点茶盒，“你确定不来一点嘛。”
“不了，我为啥能来咱们村了，就是因为时代变了，好哥，现在人可不爱喝茶了！”
福旺眼神突然冷了一下，转头又笑起来：“呵，那也没关系，我下周出去旅游了，时间的话我也说不准，有啥话以后说好不？”
“咱们村子也风景如画，好着了么，你舍得了？”
“我爱喝茶，咱们村子没我要的茶，有茶要风景有啥用了，没处种么！”
“哈哈，现在种重新还来得及了么。”
福旺沉思许久：“哈哈，好哥听你的。环保这是第一要务嘛，再赚钱不能赚在大家健康上么，是吧！”
“就是么哥，真能来得及了。只要你想弄，我立刻回去给你想办法。”晴阳心怀疑惑，感觉他不会这么快改变。
“谢谢我的好弟弟，我一定痛改前非，跟着政策走！”
“好哥，那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想办法！”
“行，那我就不出去送了，弟弟慢走昂！”晴阳挥挥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秘书，现在立马收拾东西，明天就走！”
“老板，你确定不留了嘛？”
“没用了，这里金子都快完了，而且我不喜欢这里，我落魄的时候除了我妈谁来帮我了，等我出名了你们都来了，我呸，恶心死了。你看我现在肚子这么大，都是长大吃肉吃的。我小时候吃不上肉，谁给我了？路过门口还骂我是乞丐？穷的时候谁会帮你？只有钱，只有钱才会变成你嘴边的肉！”
第二天，门口聚集着很多看懵的村民。昨天还热闹的厂房失了魂般无比的苍凉，红色的油漆躺在水泥地上，长长的一道从门口拖到办公楼的门口。还有大轮胎碾过土渣子的痕迹和被打破玻璃的办公室。
“我的儿，我的儿！”夏姨跪在厂房大门口，没有力气般用手撑在地上…
九
草草今天仍旧站在最高的山上，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想起三年前这里的场景，山的背面光秃秃里穿插着树桩和悚石，还有喝一口能让人拉一天肚子的山泉水和种出来发苦的洋柿子。现在呢，满山都是翠绿的植被，鸟语花香，田里都是小麦水稻洋柿子。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她唱着。
“喝杯苦荞茶润润你的口，吃颗大红枣甜在心头……”她唱着。
草草和晴阳现在现在不远处的山头上，静静的空荡的厂房
“都几年了你还在难过着了？”
“还行吧，晴阳哥。就是难过了，难过记忆里的大哥哥为啥会干出来这种事了？金厂一整改，咱们村子里的学校咋办？这满山的树桩咋办了？”
晴阳没说话，笑了笑。草草脸有点红“亏你还能笑出来了，你看咱们村子都成啥样了！”
晴阳笑笑，从兜里拿出来一份省里来的红头文件。“你看看，哥就是这么厉害！”
“这是啥？”草草嘴角上扬，大概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今年她和晴阳城里周转几趟了。
“你等我给你慢慢总结昂：第一，决定把村里学校和城里学习合并，并由公家资助。 第二，决定咱们村里从隔壁没污染的村里把自来水调过来。第三，金矿整改后重新开放，并且厂长和职位都有咱们重新决定…”
草草耳朵有点红：“太棒了哥！”说罢抱了晴阳一下，晴阳的耳朵也有点红。
天晴了，太阳要出来了。
十
草草今天仍旧站在最高的山上，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想起三年前这里的场景，山的背面光秃秃里穿插着树桩和悚石，还有喝一口能让人拉一天肚子的山泉水和种出来发苦的洋柿子。现在呢，满山都是翠绿的植被，鸟语花香，田里都是小麦水稻洋柿子。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她唱着。
“喝杯苦荞茶润润你的口，吃颗大红枣甜在心头……”她唱着。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茶间闲事
◎唐艺萱
“话说这盗骨大盗，夜间身着夜行衣，身法敏捷，行踪隐秘，手法高超。取骨之前，使用一种自制的特殊物质，吹入房间，让人昏迷不醒，或将人带到一个寂静之处，让受害者亲眼看着自己被取骨。若取的是不要紧的骨头却也能留一条命，若要取你头骨……”
李夘混在茶馆中，听着说书人在茶馆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地“盗骨大盗”的故事。人们却无心为说书人喝彩，沉默地喝着茶。这并不是一个所谓的“故事”而是切实发生在这座小城里面的事情。官府对此也毫无办法，通缉令放出很久却仍然没有抓捕的消息，弄得城中人心惶惶。被盗骨的人也只好自认倒霉，所幸大盗似乎不愿闹出人命，被盗骨的人们并无生命危险。
就在李夘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时，茶馆的门被突然踹开，巨大的响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为首的人穿着灰色衣裤，弯着腰，脸上尽是献媚之情，他站在门边为后面的人抵着门。李夘这才看清后面的人——康少爷。这康姓一家在小城中是第一大族，那康老爷祖上在朝廷做官，私下也蓄养谋士颇有势力。自康老爷父亲那辈起便开始从商，如今已是腰缠万贯、朱门绣户且家奴众多，好不气派。但康家这一辈子嗣却少，年过半百仅有康少爷一人，这让康老爷子对其十分宠爱，城中各家也对其关爱有加，算是报答康家对城中人们的照顾。但也因此康家少爷恃宠而骄，越发嚣张跋扈，渐渐目中无人，肆意妄为，成了一方恶霸。但因家大势大，众人也不敢寻事。
待一行人进来后，康少爷旁的仆人大喊道：“把馆里最好的位置和茶叶都准备上，没看到康少爷来了吗？”茶馆老板赶紧从楼上下来，一边笑着一边将康少爷一行人带上楼。不一会楼上传来摔杯和谩骂声。李夘心想：估摸着又是因为赌钱的事情，赌钱来茶馆干啥，想必是康老爷在赌场设眼线了。只见茶馆掌柜一边道歉一边往楼下退。刚退到一层，就啐了一口。“这一帮混子，茶馆没有赌具，让我这个掌柜的去准备，我上哪去给他弄？”掌柜的恨恨地骂道。这康少爷因为赌钱犯了不少事情，却都因为家里庇护没有被惩罚。去年冬天，康少爷的一个随从在康少爷的鼓动下，把用来治疗自己母亲大病的钱用来赌博，结果也可想而知，康少爷一行人全部输完，康少爷满不在乎，而随从的母亲却因此死亡，而随从也很快郁郁而死。这件事情传出后众人一片唏嘘，但却又无可奈何。
康少爷仗着家中势力财力，论惹出多大祸事都能相安无事，可谓是怙恶不悛。近日，不只从何处结交了一个名叫黄三的无赖，两人又做出许多荒唐之事，康老爷也愈发愁苦无奈。最后只得吩咐下人去摸摸黄三的底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人。黄三并不是世家公子，而是住在附近陋巷的孤寡一人，其实这黄三是有个同胞兄弟的，两人长得极为相像，只有右眼的一颗痣区分，不过也早于黄三决裂不再来往。康老爷现下想着自家儿子与不明底细的黄三混在一起，就愈发不安。一日夜里在城边酒楼，有一伙健壮大汉突然闯入，在酒楼大闹一场后熟练地将一人塞入麻袋，遁入了夜色。月上中天，康老爷在佛堂门前来回踱步，说话间只见一个壮汉出现向康老爷递了一个什么东西，还辞了行。这康老爷进了佛堂，再出来眉间豁然舒展，安歇回房休息了去。
这几日城中异常太平，细细听来原是这康少爷不在城中。自从酒楼出事那天起这康少爷不知是怎没回过家。起初并无人在意，许是这康少爷又碰上了什么新奇事，一时玩心大发无暇出城游乐去了。一天夜里康老爷堪堪入梦，只见自家儿子满脸委屈，嘴里还说着些嗔怨他的话，说什么让他且把骨一一还去不然那些人难登极乐，自己也泉下难安……康老爷自觉怪异，自家儿子根本就不知自己在佛堂供奉骨头的事情，康老爷由此惊醒辗转难安，第二天天不亮便加派人手四处寻找康少爷，也派了几个人去询问酒楼的事情。过了一段时日下人带回消息，酒楼闹事者绑走了黄三包厢中的人。随即康老爷便将那黄三唤到康府，一阵身为之后，酒楼的真相便清晰了。原来那天晚上与黄三喝酒的朋友不是他人恰好就是康少爷。那天黄三是准备了结了康少爷，谁知黄三看着康少爷喝下加了迷药的酒，待迷药生效后动手，在等待的时间中，一伙人闯入酒楼，还未等黄三出去探看，一行人撞门而入，于是就这样黄三倒在一旁看着康少爷被打晕带走。这黄三瞬间酒意全无，自觉有人暗害，便逃去了他乡躲风头。康少爷听到此处已是满脸哀痛惊诧，起初康老爷并不愿相信，再想起那天晚上回来送骨的手下突然辞行，心中这才恍然大悟。康老爷让下人带走黄三后，撤下佛像后的幕布，深深白骨昭然若揭。自康老爷举家迁居至此，每每做出良心不安之事便会派人取下身体中的一块骨头，大多是脚指的一块骨，供奉于佛堂幕后，希望洗刷罪恶，莫被降罪。只见一颗惨白的头骨放在众白骨之上，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康老爷。
黄三自那日逃出康家后，趁康老爷无暇顾及便趁机逃出小城，后来有坊间的人回想起黄三与因赌失母的康家随从十分相像，除了右眼处好似多了颗痣。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家住丹江畔
◎孙 荣
每天清晨，当东方天际微露一线曙光，天空还是一片混沌迷蒙，丹江湿地的鸟儿们已开始了它们每天必有的黎明盛会。它们翻飞雀跃，鼓噪欢唱，合力抒怀，一支支欢畅祥和的晨曲在晨晖里回响、飘荡。沉睡的丹江渐渐苏醒，它打着哈欠，眨巴着亮晶晶的清水眼，以清新的姿态迎接着新的一天。
丹江岸边的小区里还没有人走动，湿润清新的空气里，习习的小风追赶着草坪里蹦跳的小鸟；葱茏的矮树上，红尾八哥、黄腹山雀、白鹡鸟、相思鸟、柳莺们争相展示才艺；高大的法桐与国槐上，长翎鸟正进行着高嗓门的辩论会。推窗眺望着晓色里的一切，我感到身心愉悦，似乎自己住在百鸟朝凤的森林里，与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共享天地的华光宝气。
太阳出来了，丹江之上雾岚邈邈，丹鹤、灰鹳、白鹭、沙鸭、鸳鸯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在明净玉绿的江面戏水、觅食、欢飞、鸣叫，衬着迷蒙的水汽，与岸边的芳草、碧树、多彩花带，仿若丹青大师笔下的瑶池仙境。一会儿，钓鱼的，晨练的，溜小孩的，唱歌的都来了。江面和江边的“热闹”相映成趣，铺展出一幅“人来鸟不惊”的和谐画面。
顺江延伸的丹江湿地公园生动蓬勃，气象庄严。我走出家门，六七分钟便来到这里。漫步江畔，彷若置身巨幅画卷，呼吸着带有花草气息的空气，在蜿蜒有致的青砖曲径上信步散心，各种可爱的花木如多处有意绽放的欢笑，吸引着我不时转头迈眼去瞅瞅。曲苑长廊边那蓬壮旺的凌霄花，从廊顶披散婆娑的盛开过去，犹如喷着红火苗的烟花噼里啪啦地一路燃烧过去。一处又一处的水竹，如一群一伙的绿衣少女，微风里招摇舞动的小动作既浪漫迷人，又矜持撩拨，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妙曼与清凉。
我是个喜好闲静之人，闲暇时会独自走进江滨的一片雪松林里，坐在树下看书、小憩、听歌、冥想或看看野眼。若是早上七八点钟，阳光从树缝间投射下来，被撕成一道道白亮亮的光柱，落在花朵上，落在草地上，落在爬行的甲壳虫上，落在胖大的露珠上。一阵风跑过，有松针无声飘落，偶尔一根会轻轻地躺在我打开的书页上，好似一声无声的叹息。枝头的露珠快速飞下，“汀”的一声滴在地上，不见了。片片光斑似亮闪的碎银，跟着风儿在林间缓缓游荡。散会的鸟儿们大都回家去上班，林子里静悄悄的。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微微的“噗嗖”声，抬眼间，一只松鼠正从一株雪松的高枝上腾空跳到一棵老柳繁盛的浓荫里去，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在枝叶间散欢。
周末午后，天气若好，我会提个户外垫来到丹江畔，坐在合欢树下的草地上，喝茶、听书、消闲。小蜜蜂，花蝴蝶，大蜻蜓，小黄雀来了去了，轮流拜访着我。我看见蜜蜂在花朵里歇脚，散步，与花蕊私语；看见蜻蜓双飞双栖，亲昵追逐，谈情说爱；花蝴蝶调皮的停歇在我披散的发梢上……我安静的享受着简单朴素的慢生活。
有段时间，我保持着每晚独自散步的习惯。我从家中走去丹江畔，在岸边看水，听涛，看鸟，休息，然后返回。
在清静的江畔，我一边散步一边体味着夜色里的丹江。我听见沙洲上，水波中，芦苇荡里有水鸟的振翅与欢叫声，一两声蛙鸣从浅水处的草莽子里传出来。耳畔有时还会传来一两声悠长的鹤鸣声，几声山歌调子，几句花鼓唱腔。岸边的霓虹灯照耀在水面上，五彩斑斓的水波随风荡漾，不时还有点“半江瑟瑟半江红”。沿岸的垂柳，桂树，玉兰等各色绿植，在温和的灯辉里婆娑出各有韵致的影子。此时的丹江既温柔静谧，又生动妩媚，极像一位将行就寝的佳人，为我拂去一天的疲惫与劳累，带来心灵的安抚与轻松。
心情郁闷时，我也会来到丹江边，独自坐在拦水坝旁，听着滚滚的丹水轰鸣不息，想着传说中孔子与老子有一次关于水的德行的对话。在一次又一次的静思与聆听中，我渐渐明白：人活在尘世间，要想过得顺心顺意实在太难。太多的无奈、喧嚣、琐碎困扰着我们，我们只有减少欲望，远离喧嚣，亲近自然，方能获得内心的平和与幸福。
多少个夜晚，丹江两岸已是灯火可亲，我独自来到静静的江畔，吹着小风，听着浪涛撞击的轰隆声，或水流欢快的奔腾声，在岸边漫步小憩，遣散劳顿，或梳理文思。宁静的夜色里，石刻、雕塑、走廊、花草树木等一切我熟悉的事物，是那么温雅贴切，不惊不扰，我在这宽松的天地里自由的散漫着自己，心境平和畅宽。
有时候，我会坐在长椅里看天。夜空有时也是湛蓝色的，那种湛蓝比白天时更高远，纯澈，耐看；白云也更加飘逸，洁白，柔美，似乎它方来客。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里，动物跟人一样，似乎也喜好安静。一次，一只刺猬在我身边过来又过去，一点惧怕也没有。那种慢腾腾，胖乎乎的样子真可爱，我有些惊喜，遂站起身来，跟送着它走出好远。
当我静静地望向天空时，在静谧的夜空中，有时候不一会工夫就有四五群鹤阵缓缓飞过。它们轻轻挥舞着雪白的翅膀，鸣叫着列队飞向远方。那么柔美、洁白，如片片嫩鲜的玉兰花瓣在夜空里轻轻飘舞。那种闲适逍遥，轻松无忧，常常会使我想起曾在此云游、隐居、终老的商山四皓。如今，先贤们的品修与精神已化作商山丹水里的无声存在，以不竭的清流滋养着这处山水及其子民。
家住丹江畔，我感到安心而满足，常常以一个赤子的淳厚情怀，深爱着这秦岭里最美的地方。
作者简介：孙荣，女，陕西商洛人，陕西省作协会员。有多种文学作品刊发于报刊杂志。续曾连两次获“新时代美丽中国文学奖”游访文诗大赛二等奖，全国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一等奖，首届“吴伯萧文学奖”单篇散文奖。上榜二零一九年与二零二零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小说评论《巢归》刊发于由严家炎(北大)，温奉桥（海大）主编的《王蒙研究》第六辑。小说见于《小小说月刊》《百花园》《南叶》《黄河文艺》等。
晒秋乡情浓
◎沈顺英
晒秋，是苏中里下河乡村传统古朴的农事习俗，浸润着浓浓的乡愁，弥漫着浪漫风情和古典诗意。
笸箩里的果实，串起来的丰收，晒场上的金黄，有如一幅幅色调明净的水彩画，在秋日的乡村徐徐展开，陶醉了勤勉的农家，滋润了恬淡纯朴的乡村生活。
乡村的秋天，彰显着一份醉人的明澈。秋阳下的光晕，有一种蛋糕般的柔软和绵香。秋风飒飒，色彩斑斓的秋意，一股脑儿恣肆涌进了农家院落，像一串喜庆的鞭炮，炸响了农家欢庆丰收的喜悦。
乡民们在杲杲秋阳下，晒着萝卜干、辣椒、红枣、稻谷、山芋干、咸菜、腌瓜籽、药芹苋菜种子、生姜、渔网、老木船、斗香鞭炮等，晒着农家人火热的希望。
秋场上，阳光如瀑布般倾泄而下，金黄的稻谷铺展开来，黄金的光芒照亮了人们的双眼。谷场就像一面古老的黄铜镜，古朴而神秘。乡亲们挥动着木杈、木锨和扫把，扬起的谷粒在风中划过道道弧线，发出咯咯脆笑，如二八佳人柳荫下荡秋千，欢畅淋漓。阳光下的稻场像波光闪动的湖面，那是稻谷被阳光晒出来的岚气，让人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快意。
辣椒红了，摘下来，随便撒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晒辣椒，不择地。火红的辣椒总是那么淘气，挤在大门两旁，像早早贴上的春联。一串串挂满了墙壁，在阳光下，燃成了一片霞。晒场里必有花生的一席之地，它们相互拥挤着依偎着，发出咯咯的脆笑，享受着阳光的抚摸。
黄豆荚鼓囊囊的，颗粒饱满。年迈的母亲，坐在门槛前，端着一簸箕豆角，细心地剥开，庄重而缓慢，时光缓慢如江南丝绸。上了粉的冬瓜、变黄了的南瓜是从来不凑热闹的，农人们把它们抱进储藏室，过冬时再拿出来享用。
晒玉米的场院和墙头，真是缀满黄金，蔚为壮观。锥好了的玉米穗随手丢到簸箕里，大人小孩齐上阵用锥子搓。玉米粒装满了簸箕，便端到秋场上撒开了晒。捧起玉米粒向空中抛去，白亮亮的玉米屑纷纷扬扬，雪花一般轻盈、飘坠。
刚挖出来的山芋也是要晾晒的。把山芋刨成薄片晾晒，白瓤的、黄瓤的，刨成片，晒干了统统是白白的。萝卜切块盐渍后，用棉线串起来晾晒，然后入缸。清晨喝粥佐以萝卜干，生活的恬淡和温馨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扫尾的小香瓜、黄瓜冬瓜，先剜瓤腌制，再捞上来曝晒。佐粥时，嘎嘣爽脆。腌瓜子脆嫩，糅合乡间清风晨露，一派田园风味。
村里人将收割后的红高粱扛回家，绑成“人”字形，架在庭院的木架子上，红绿相间，一直要晒到立冬前后，方才下架脱粒。高粱稀饭，爽口滑润，软糯下饭。高粱粉摊的面饼，细细品嚼，粉嫩松软，味道隽永。
摘棉花的时候，就开始晒棉花。棉桃咧嘴笑了，吐出雪白的棉絮，女人们裹着花花绿绿的头巾，散落在亮得耀眼的棉田里摘花，嬉笑声传出老远。
花白的棉絮，在秋阳下就是从天空落下的白云。那纯粹的白色将我们包围，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朵白云，悠然飘向蔚蓝的天际。晒棉花要搭架子，架子连成一片，架子上放着高粱苫子。棉花成片晾晒，让人觉得纯净而温暖。
母亲晒秋，晒五谷果蔬，还晒物品衣物。晴天，她会把家中的衣物、被褥拿出来晾晒。那些蘸着阳光味道的被褥、衣物，贴在身上，如母亲的怀抱，让人陶醉。
乡村人家，院里院外的绳子上，搭着衣服被褥。微风吹来，众多的衣被像五颜六色的旗帜，迎风招展。黄昏时一阵阵拍打晒暄棉被的声音，空而实的嘭嘭声，在小院里，又疏落又饱满地散开。此时，乡村岁月静好如一朵清莲静静绽放。
晒干的果实归了仓，农人赋闲，叼烟管，嚼蚕豆，结渔网，搓草绳，织线衣，裱袼褙，唠农事，烟雾在阳光里缭绕着，梦幻一般，飘忽而迷离。
乡间晒秋，浸润着悠远的诗意，流淌着绵软的乡愁。晒秋，晒出庄稼人的希冀和梦想，晒出岁月深处的悲悯和感恩。
作者简介：沈顺英，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思维与智慧》《伴侣》《华夏女工》《辽宁青年》《莫愁》《新青年》等全国各大报刊。
武功河滩会
◎张雨蒙
三秦大地，驻足远望，在关中一望无际的平原里，有这么一处小小的凹地，却汇聚着千百年来历史久久不散的余晖。渭水的支流—漆水痴情的环绕着这座小城，代代生活于此的周人，用后稷时代不变的勤劳，开垦出新时代的耕田，这里的子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使“后稷的故事”传唱千年而经久未衰。
武功镇——一个自秦朝来未更改过姓名的古镇，这里曾是后稷教民稼墙的所在地、苏武的魂牵梦萦葬身的故乡、李世民的出生地、明朝状元康海的家乡，不必一一细数，只是单单翻开县志的一隅，扑面而来的历史裹挟着黄土的厚重便已让人眼花缭乱，更惶恐亲自到这里走一走看一看呢。自周人始祖——后稷在此教民稼墙，传授农业知识之后，这里的土地便自此洒满了人们勤劳的汗水，并孕育出中国最好的粮食。绿油油的麦田围绕着漆水河畔丝丝密密织成一张巨网，自北向南无限延伸开来并时时刻刻迎接着每年的十一月，一场让西北五省的人们都倾巢出动的四千年古会——河滩会。
每年的农历十一月初七，这场为了纪念始祖后稷而举办的农资交易会，便徐徐展开了。驱车由东门而进，跨过了西出长安的第一关——美阳关，便进入了武功镇城内。近几年来武功古镇大力发展旅游业，在城内修砖砌瓦，环绕着漆水建立了“姜嫄水乡”，打眼望去，一座座仿古式灰白色的门楼鳞次栉比地站在街道的两旁，大道旁的饭馆将桌椅板凳摆在门口，各色美食便在路人眼前一一泛起金黄色的油光。扑鼻而来的鲜香勾的舟车劳顿的人口水直流，这时候腿已经不由自主的凑上前去了，这鲜香的汤汁招摇着每一位游客都停下脚步，夹一筷头细软、劲道、裹满汤汁的小面，顺着喉咙滑到饥肠辘辘的胃里，便使人不自觉地加快速度，端着碗喝下一口暖洋洋泛着金黄色油光飘着葱花的热汤，人这才通体透彻、七魂归位了。竖起耳朵才听见四周的人一边吸溜着面一边向游客介绍着这大名鼎鼎的面——旗花面。
吃饱喝足，沿着大路慢慢向前走，周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还未到真正的河滩会，只是在城内沿街便已经摆满了摊位，叫卖声、还价声、脚步声混杂着一齐进入耳帘，未到春节，便已有了春节的热闹。晃晃悠悠，人不必着急着走，只需用眼睛瞧一瞧周围小贩的各色商品，便被推搡着继续向前进了，可谓是省时省力的“人力扶梯”。小城每到河滩会便变得格外拥挤，本来空旷的地方，被塞满了各色各样天南海北的东西，好像这座城稍微挤一挤便会如聚宝盆一样冒出来一两件宝贝，再稍微扭一扭便如浸透水的毛巾迫不及待的滴水。
被推搡着走过漆水河上的那段仅容十五人可过的桥，四周便舒展开阔起来了，宽阔锃亮的柏油广场上林立着各色当地历史名人的雕塑，不远处雕梁画栋的戏楼隐约可现。若不着急着逛会，也可以在此歇歇脚，倘若着急便循着人群再向前走百来米便到了河滩会主会场了。逛会逛会，最主要的就是个逛，当地人逛会不着急着买所需用品，先沿着各个摊位转一遍，把感兴趣的小玩意小吃食都一一玩一玩尝一尝。倘若带着小孩，那这块可就是小孩的“天堂”，糖葫芦、蓼花糖、麦芽糖、玉米棒棒、爆米花，总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孩子叫嚷声，而大人呢则东挑挑西捡捡。几条街的玩意足够男女老少淘到自己喜欢的玩意，妇女呢，指手画脚多家比价，势必要买到足够物美价廉的衣裳，男人呢，则三三两两去寻找结实耐用的板凳桌椅农用家具。这时候的老人，你就不必担心他们的去处啦，平时慢慢悠悠的老人，早已经迫不及待拿着便携的凳子，使着拐杖拨开前面拥挤的人群，硬生生挤出一条小道，去抢占秦腔戏台前了。雄浑壮阔除恶扬善的秦腔，使得看了一辈子戏的老人恨不得自己上去唱两句，无奈拐杖碍事，便只好在底下吼两句秦腔解解腻。
顺人潮一路向前，手工篮子、编织麻绳、凉皮肉夹馍、镜糕切糕，从生活用品到稀奇古怪的各色玩意，等聚集到所有想买的东西，通常逛会的人也是不会离开的。拿着、挎着、背着、拽着所有大大小小的零碎，一家子齐齐整整地继续向前逛着，生怕错过什么新奇的玩意。这时候，倘若遇见亲戚邻居，也不必惊奇，几乎年年河滩会当地人都是往来好几趟的，因此遇见了近处的邻居打打招呼，互相问候几句也见怪不怪，有时候还能碰见好几年没碰过面的老同学旧亲戚，那可真是喜极而泣，恨不得在此聊个十天半载，再不舍地挥挥手继续朝前逛去，几条街的摊子有的用眼睛逛逛，有的凑上前去仔细用手摸摸，有的再货比三家挑选出最好的付钱开心拿走，等全部逛完所有的摊子这才能放心满意地携着妻儿归去。
你若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也不必担心如何游玩，只要随便在街上拉一个人问问，便能知道当地人的热心肠，什么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只要你问，便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股脑全讲给你听：城隍庙、教稼台、苏武墓、报本塔、清凉寺，还有周边景区特色人文习俗，几乎是行走的“旅游百科全书”。因此逛完河滩会，也可以到景区里看看，绝对让你来一趟也流连忘返。这就是这座小镇的魅力，不管是当地人还是游客，它始终默默无言却像母亲一样给予你无时无刻的关怀和滋润，让你在以后的生活中，浅浅回忆起来，也能涌上一股暖流来温润疲惫的心房。
长长的日头照耀在蜿蜒而过的漆水河上，金色的余晖映照在人们的脸上，平淡的日子也有滋有味了起来。千年一晃而过，周人在此处早已生根发芽郁郁葱葱，历史的沉重早已被他们用生活的方式活化起来，历史是过去的历史，也是现在的历史，这一场千年的古会，还将继续延续下去，正如我们的生活，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作者简介：张雨蒙，笔名木华，咸阳市作协会员，商洛诗歌学会会员，愿仗笔走天涯。
秋之韵
◎孔新月
秋风轻拂，树叶金黄，大自然细绘秋景。金叶璀璨，阳光映照，落叶如雨，空舞绚美。树下金红毯铺，枝干水墨简约，天高云淡，蓝金相映，绘秋日壮美宁静。千色斑斓，我独爱深秋韵味。
秋风乍起，落叶归根，那是生命的轮回与回归。层林尽染，枫叶正红，如燃烧的火焰，点亮了整个秋天。风轻轻一吹，满枝的霜叶犹如绚丽的织锦般灿烂夺目，红的、黄的、橙的，交织在一起，美不胜收。又似蝶舞翩翩，轻盈而灵动，仿佛在诉说着秋天的故事。“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那飘落的树叶，便是秋天最深情的信使，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世人，秋天已然来临。
我回到昔日的乡野，已然褪去了淘气，近二十载光阴过去，在这片土地上，却只是庄稼熟了二十次。我搬来一个小板凳，静静地坐在晾晒的豆子边，回味这片小时候养我的地方。秋风悄然扫过，带来了豆子的味道，那是丰收的气息，醇厚而浓郁。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白花花的豆垛，仿佛看到了农民们辛勤劳作的身影。细品这风中的味道，口中似乎也有了一分香甜。或遇稍大的风，满枝的树落叶便会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人们秋天的脚步。树枝摇曳，木叶相撞，树影斑驳，宛如一场自然的舞蹈，在阳光下演绎着秋天的旋律。
倏忽之间，有一群小孩在跑着嬉戏打闹，许久未回来看看，我竟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看到了不熟悉的面孔。有一人问我，“你是谁呀……”不禁让我想到那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让我更加怀念小时候的日子了。小孩子总是闲不住的，特别是在这如诗如画的秋天。各种各样的山果熟了，掉落在地上，如同难得的“宝藏”。秋天的山林也更加开阔，那些可怕的蛇虫早已回窝，为孩子们的探索提供了安全的环境。于是，山上就会“长”出一个个小孩子，他们三三两两，腰上挂着一个小布袋子。山上的橡子、板栗、野果很多，然而却装不满一个小小的布袋，这并不令人惊奇。因为那些不吃饭却鼓鼓的小肚子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孩子们在山林中尽情地玩耍，早已将装满布袋的任务抛之脑后。在乡下，随处撒欢的小孩，秉承着“贱名好养活”的真理，有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就像“树根，狗蛋，猴娃……”到了饭点，便会听到妈妈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地呼喊：“狗蛋，回来吃饭！”若是没有听到孩子的回应，便又是一句“狗蛋，回来吃饭”，只是声音更大了一些。而这时，狗蛋旁边的树根、猴娃就会笑着说：“听到没，狗蛋，叫你吃饭呢！”“狗蛋，狗蛋……”虽然这些名字也不甚好听，但孩子们还是会互相嘲笑。狗蛋自然不会任人笑话，追着赶着揍他们，小小的孩子就在这欢声笑语中跑远了。
秋日薄暮，斜阳西歪，塘边霞光辉映。几尾斑斓的鱼儿在水中漾起阵阵涟漪，仿佛在与夕阳告别。秋天的河流，宛如一条湛蓝的绸带，连接起大山与田野。两边的木叶随风飘入河中，在河中溅起圈圈水波，水天一色，为河流增添了几分诗意与浪漫。若是正午，阳光洒在水面上，云朵映在水中，石头与水草在水中飘荡，给宁静的河流带来了生机与活力。此时水温正好，阳光不晒，小孩子就会结伴去淌水。沿河而行，从上流到下流，或逆流而上，清闲又惬意。在河中寻到特殊形状的石头便会惊呼，寻到红色石头便写写画画，寻到透明的石头则感受那冰凉解暑的触感。那时的河流干净又澄澈，河水掬起就可以喝。沿河而居的村民，吃住都离不开河流。女人在河中洗菜、洗衣，各色各样的衣服挂在绳子上，风一吹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时候晾晒的被子最是有趣，从中间穿过被子，就像穿过一条奇妙的隧道，温暖又带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
夕阳西下，那绚丽多彩的光芒便开始在远处蔓延，为整个乡村蒙上一层朦胧的纱。天气好时的晚霞呈现出油画一般的橙红、粉红，那色彩浓烈而奔放，仿佛是天空在燃尽它最后的热情。有经验的老人格外珍惜晚霞，从云观天象是他们对自然规律的把控。烟囱中冒出的青烟，袅袅上升，在霞光中若隐若现。农作的人们披着晚霞织成的袍子，带着疲惫却惬意的微笑，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般回到家中。夕阳是短暂的，然而那绚丽的美丽却深深印在人们的脑海。许久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又看着天边的夕阳，它们是一样的美丽，可惜那时的生活已回不去。露不清，竹不青，风雨不为蜉蝣倾。天若晴，山若轻，蒹葭不寻画中卿。时光虽不可回溯，至少还有回忆可追溯。
夜幕缓缓降临，秋天的夜空宛如一幅巨大的神秘画卷徐徐展开。清冷的空气如水般流淌，其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味道，仿佛是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独有的馈赠。抬眼望去，满天的星星如钻石般闪烁，璀璨夺目，每一颗都像是一个神秘的故事等待着被解读。银河横跨天际，恰似一道神秘的光带，仿佛连接着宇宙的边缘，引领着人们的思绪飞向那无尽的远方。望着夜空，星河渐渐淡去光芒，只剩下那一轮凄楚的月，孤独而宁静地悬挂在天幕之上。北风乍起，呼啸着掠过大地，放眼望去，乡道褪去了往日的热闹，变得寂静无声。此刻，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这宁静之中，只有那夜空显得格外的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宁静的秋夜，农闲的家人纷纷走出家门，悠闲地坐在外面。他们围坐在一起，谈着家长里短，分享着生活中的点滴趣事。老人们开始给小辈讲讲天上的故事，嫦娥奔月的凄美、吴刚折桂的坚毅、玉兔捣药的灵动、玄宗故事的传奇，一个个古老的传说如同闪烁的星星，照亮了孩子们充满好奇的眼眸。孩子们睁大眼睛，好奇地问爷爷奶奶：“月亮上面真的有仙子吗？”那稚嫩的声音带动了众人的思绪，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古老的岁月。老人们被孩子们的天真逗笑了，一天的疲惫也在这欢声笑语里渐渐褪去。
特别是在中秋节的夜晚，明月高悬，洒下银白的光辉。大家欢聚一堂，桌上摆满了美味的月饼和各种水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月饼，看着那一轮圆月，心中满是喜悦和幸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古老的诗句在人们的心中回荡，让人们想起了远方的亲人。回想一年的辛勤收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大家遥祝远方亲人健健康康、事业有成，想象着他们在远方看到这一轮圆月时，也会低头思故乡吧。秋的夜晚，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亮。它见证着人们的团圆，也寄托着人们的思念。在这宁静而美好的夜晚，人们沉浸在亲情的温暖中，感受着生活的美好。秋夜的星空和明月，成为了人们心中最美的风景，也成为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我所喜欢的秋天，只不过是在这金黄的世界中，做我想做的事，忆我做过的事。正如“叶落知秋风渐凉，岁月如梭常忆往。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秋天，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段回忆，一种情怀。它承载着生命的厚重，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让人心生眷恋，难以忘怀。
（作者系咸阳师范学院学生）
父亲没有散文诗
◎李会平
父亲他没有散文诗、没有日记本、更没有记账本，父亲有的只是浑身使不完的蛮力和起满双手的老茧，苦难没有将父亲的腰杆打弯，让父亲弯腰的是无情的岁月。
父亲小学都未曾读完，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为谋生计离家外出打工，不识字的父亲外出打拼之路很是艰辛，背井离乡孤身一人的父亲，普通人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情，父亲却要耗费很大的精力才能做到。父亲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学习用手写输入法去发信息，平常一些字很难的时候常常会翻弄我堆在角落里的字典，他不认识汉语拼音，所以字典非但不是他的帮手，有时候折腾了好久也找不到对应的字。他的孩子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平常忙碌着学业的我很少过问家里的事。
父亲外出打工三十余年，在社会不识字没有文化更是举步维艰、难以站住脚，考核、检测、证书、文凭、电子技术，父亲样样都不精通，对于父亲外出干什么活什么环境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父亲从未克扣过我的吃穿用度和教育，同龄人早已在社会上打拼之时，我还可以坐在大学学堂里读书，这一刻我是幸运的，父亲总是竭尽全力给我和姐姐最好的。父亲用自己厚重的脊梁和忙碌的身影撑起了我们这个家，父亲常年外出打工，陪伴我的时间很短很短，在我人生里的大段时间都找不到他的痕迹。我们渐渐变得生疏，一堵墙立在我和他中间，他进不来，我不愿出去，就这样，他慢慢变成了我生命里一个名为父亲的陌生人。
常年离家打工的父亲，让我对于父亲的记忆变得很模糊，甚至四岁的时候看见父亲还在喊：“陌生人，不许进我家门”。父亲一直很忙，忙碌到我的家长会、颁奖典礼、学校活动均从未出席过，甚至我换了班级父亲都没意识到……是的，父亲缺席了我的整个童年生活，也缺席了我每个精彩的瞬间。在面临的人生大考高考时，父亲匆匆忙忙从工地赶回，并没有对我说过多的言辞，可本应该是难得的与家人见面相处的机会，我却和他吵起了架，我很懊悔。当我与父亲讨论填报志愿、就业方向、人生规划之时，父亲会不紧不慢的说句：“我不懂这些，你自己选择。”我埋怨着他的不配合，但我忘记了这些东西父亲从未接触过，更是他永远也不会接触到的东西，父亲怎么能够提出合理的参考意见呢？
哲学家卢梭曾说过：“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联结是纯天然的，而父亲和孩子之间的联结则是需要被培养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理解了父亲，或许是那杯被打翻了的奶茶，或许是某一通畅聊了许久的电话，又或者是父亲离家的身影……上大学之后，我常常会在一些特殊的节日里毫不吝惜的大胆的表达出我对父亲的爱，我发出“永远爱你爸爸、爱爸爸、老爸辛苦了”之类的话语时，父亲总是回复一个微笑的表情，这一刻父亲的心中应该是甜蜜的吧？这是我作女儿唯一可以给他的安慰，父亲喜欢给我和姐姐讲一些“大道理”，用现在的网络用语来说应该是爹味，也不知准确与否，那就先借用吧，父亲还喜欢喝着酒去讲这些大道理，姐姐很不爱听，我劝诫父亲说，姐姐她不爱听，你就不要再讲了，她有她自己的安排和打算，儿孙自有儿孙福。父亲说：“她不爱听是她的事，我要把父亲的义务尽完。”我开玩笑说父亲热脸贴冷屁股，姐姐已成家，父亲还是有操不完的心，我想全天下父亲都一个样吧！
父亲没有散文诗，父亲从未说过自己有多苦、有多累，但在他的心里却装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家，他的人生很难，读懂父亲可能需要我们用掉一生的时间。父亲的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父亲其实很辛苦，要体谅父亲。父亲错过了我青春很多次，而我也错过他人生里的许多次，或许爱是一条纽带，可以将我与父亲联结起来。我问父亲，你的理想是什么，父亲只说希望一家人平安健康就好！多么伟大的父亲啊！慈父之为子，非为报也。父亲可以说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慈父。父亲从来不许我骄傲，却从不掩饰我是他的骄傲。父亲从来不说爱我，他爱我，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藏在我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中。父亲的爱，深沉如山，温煦如风。只言片语，不足以表达父亲对我的爱，父亲爱孩子是一辈子的事。
思绪万千，我仿佛回到小时候，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幸福的睡着了……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雾锁青城山
◎杨丽媛
新年伊始，我跟朋友去成都游玩，作为新晋的网红城市，寒冷也阻挡不了游客的脚步，成都的旅游线路很多，但是都江堰和青城山却是必去的景点之一。
一早，我们乘车前往灌县游览完伟大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后一路西行，没过多久就到了一处林木茂盛的地方，下车步行几分钟后，远远看到了刻有“青城山”三个大字的山门，据说这三个大字出自蒋介石之手。青城山是道教名山，历史悠久，最早在西汉末年就有道人进山修道，山上最多时有道观七十多座，至今仍存十余座。不愧是道教的发源地，山门造型就跟别处不同，是道教的重檐式建筑，雕塑有各种虫鸟兽，两边檐领飞翘，古色古香，同行的朋友说相比于北方的古建筑比较严肃压抑有帝王气，南方的古建筑总是建的灵动活泼。门后影壁上书“青城天下幽”“西蜀第一名山”。
进入山门沿着幽静的通道上行，两边山高林密、树木繁茂，针叶林和阔叶林相生，有别于北方冬天的萧瑟和枯黄，这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人工铺设的石阶越上越高，把我们带入一条幽境，两边栽有百年古树多以杉树、白桦为主，树干上覆有厚厚的青苔。空气湿润、植被茂密，听说这座山不仅为旅游景区，当地人也非常喜欢攀爬，每到周末，很多当地人来这里爬山锻炼，是放松身心的好去处。
青城山上供奉的道观很多，三清殿是其中之一，也是常道观的主殿。殿堂横列五间，重檐飞瓦，古朴庄严。其正中高悬清代康熙皇帝御笔亲写“丹台碧洞”四字匾额，殿内供奉着道教最高神“三清”，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两旁供奉三清弟子十二金仙。这里人来人往，香火很旺，跪拜祈福之人众多，但不像有些场所，商业气息非常浓，这里香火钱很少，期间有抽签算卦的人，有几个道人在给大家解卦。我们看到三清殿前的银杏阁旁有一棵古树，树干粗壮斑驳、枝干茂盛、郁郁葱葱，相传为东汉张天师亲手所植。
没想到这座幽幽古山里竟然还有一个小湖。湖名曰月城湖，四周群山环绕，绿树葱茏，湖水清澈见底，绿意盎然，像是镶嵌在一片碧绿中的明珠，泛着微光，涟漪微动，波光浮影中映出群山的倒影，连白云也飞度期间凑近捡拾一片绿翡翠。湖不大有游船浮于其上供游客摆渡。
上山的台阶很多，但是平缓，慢慢就进入了雾气缭绕的山林里，两边的古树在一片白茫茫中若隐若现，雾仿佛在跳舞，一边旋转一边前移，当我们追上它时它却隐逸了，露出了山林的一角或是一片开阔地。山里开阔地很多，这里不像其他山，中间除了小路通上山顶边上全是树木或绝壁。这里道观与道观之间，峰与峰之间会有很多山地，平坦、开阔，好像一座座城池，这也是此山名为“青城山”的缘由吧。
“我们上去坐缆车吧，能节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呢”友人建议，我正爬得气喘吁吁，腿如铅重便爽快答应。坐着缆车看青城，又是一番风景。群山环绕，诸峰兀立，一片苍翠，浓浓的白雾慢慢升腾，雾里看山、看树朦胧而又神秘，一路上行，好像坠在天地之间，自由开阔，飘然若仙，突然看到这堵峭的山壁上竟画有众仙的彩绘图案，惊喜，惊叹！
到上清宫时已是下午三点，据说“上清宫”三字匾额为蒋介石所写，字体浑厚。进入宫内，两边供奉有青龙殿和白虎殿，是为左青龙右白虎，正殿内供奉有太上老君像，神像雕塑庄严，殿前的香炉里香火正旺，古色古香的建筑，青苔覆地，古松参天，据说这里也是著名画家张大千的故居，宫殿后有一小池曰麻姑池，传说是久旱不干、久雨不溢的天然池子。小池虽不大但却碧绿如一块翡翠，一眼望不到底，池边一圈绿意葱茏。
踏着轻雾一直往上走，遇见下山的游客，也是携雾带雨，好像是从仙境中走出来的一样，雾雨蒙蒙，头发微湿，友人感叹，这里雾气萦绕，连绵不绝，怪不得道人都来此修道成仙，幽境灵动、雾霭深深、山岚奇秀，真是世外仙境。
青城山海拔不高，最高顶老君阁一千二百六十米，外观呈塔状，共六层，每层有八个角。主殿供奉着青城山最大的一座太上老君像。站在阁前俯瞰前山，视野开阔，雾气笼罩，县城和群山匍匐在脚下，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感，也有感叹老子作为道教创始人，留下伟大《道德经》的历史穿越感。
山上道教文化氛围浓厚，随处可见写有“道”的照壁、刻有“道德”的石壁、著有“道法自然”、“无为”的石碑。中国文化以儒释道三家影响最为深远与广泛，儒家以“仁义礼智信”作为标准，更多强调积极的出世与做人。道家更倾向于隐匿文化，以“无为而治”“道法自然”强调入世的哲学思想。千百年来，儒释道三家的哲学思想，方法理论被人们用于各行各业，影响着人们的处事心态、行为方式，也算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和赓续。
天色渐暗，我们顺道下山，身后浓雾依然不退，来时它欢迎我们，去时它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别，乳白色的雾如梦似幻，好像这山、这水、这里得道的仙人。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青城山一趟让我们更加了解了道教及其源远流长的道教文化，更加赞叹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
青城山，一座山中有城的青山，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作者简介：杨丽媛，女，陕西省商洛市档案馆干部。商洛市作家协会、商洛市诗歌协会会员，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用情用爱努力生活，喜欢文学，喜欢用文字抒发情感。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媒体。
原生态的悲剧暗流
——评喻永军小说《遮子山》
◎李渊源
小说《遮子山》讲一个卖豆芽菜的女孩豆花，因受城管的惊吓，罹患精神疾病，其家里不得不倾家荡产为其医治的故事。小说胜在全篇激荡着一种原生态的悲剧暗流。所谓“原生态”，即小说里始终氤氲着的原始山林一般的生态主义气息。所谓“悲剧暗流”，则是人性的阴暗，悲剧人物命运的晦暗，以及小说整体色彩的幽暗。
小说叙述的故事的根扎在一个山村中，那个山村里，山上遍生三点杉和豆杉树，根本看不出这山里面住着人。就在这样的山里，豆花的父亲马连发种豆子、磨黑豆，豆花则提着篮子，挎着盘子秤卖菜，所卖的菜是豆芽菜、松子。小说里这一家人在山里过着近乎自给自足的原生态的山居生活。小说中对这种山居环境的描写，流露出来一股草野之气。这股子如若让人置身于山野之中的草野之气，非长时间置身于草木山林，所不能灌注于文字之中。所以，读作者的这些描写山居环境的精细语言，如若跟着作者的笔触走了一趟原生态的山村之旅。作者以平朴的文字，为我们在小说中构造了现在并不多见，似乎不含一点杂质的山居村落。这样濡染着原生态山林的草野之气的文字，在今天瞬息万变的市场经济社会中，鲜有所见地在散发着浓郁的生态主义气息。
然而，欲望的乍起乍灭，必然也会撕裂小山村的宁静。卖豆芽菜的小豆花想出山去看马戏，就去了山外卖豆芽去了。豆花去卖菜的时候遇到了两个女城管，因为二毛钱的摊位费，相互起了争执。争执的结果是撕裂了豆花的衣服，且豆花被关了一夜。一个淳朴的山村女孩，在受惊之余，又被关了一夜，于是精神受了刺激。这里，山居村落的淳朴自由与城镇社会的势利拘囿起了冲突，冲突的得以平息是因为弱势的山村人家马连发觉得应以为女儿治病为要，便放弃了与恶口喷人的女城管继续纠缠。在这里要注意的是，小说所要着意刻画的并不是人物外在的矛盾，而是着意刻画小人物马连发内心“告与不告”的内在矛盾。这是小说独特的地方，即注重描募由外界的冲突所引发的人物内在的心理矛盾。这种“向内转”地开掘与小说作者一贯所主张的“他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内在意识是相互一致的。至此，小说在描写了一段阳春白雪似的山居生活后，接着叙写了由“城管”这样的现代社会的人物符号所指称的对金钱的贪欲、权力的傲慢、良善之心的泯灭来打破这山居生活的宁静。这样的对比描写，让我们更加珍视山居生活的纯朴，也更加感喟被欲望异化的人所表现出来的人性的阴暗和酷寒。
小说在强化向内开掘人物的内在矛盾时，延续了那种有原生态质感的文风。为了给女儿豆花治病，马连发起出了地窖里积攒多年的黑豆，去城里打工干的营生是力气活。这种力气活有上楼板，有去淤泥里挖一种九眼莲藕。上楼板这样的力气活虽然粗糙，但是干净。挖“九眼莲藕”这种活，是要深入到泥土深处去，在胶着的泥和水中刨出和山货一样奇货可居的“九眼莲藕”。这些活计都是粗糙的，也都是原生态的。小人物马连发愿意靠着这样并不复杂的粗糙活计，过一种安然的生活。但安然需要智慧、勇气来维护内心的平静。马连发在金矿上取得成功的侄子马成，一直迫使马连发为女儿豆花的事讨个公道。马连发一则担心旧事重提会让女儿再受刺激，二则是想过安然平静的生活。但侄儿步步紧逼，所以马连发这个只想安生过日子的小人物，便挥起了锹把。但令人惊愕的是那锹头并没有落在有些咄咄逼人的马成头上，而是落在了马连发自己的头上。人物内心被生活的抉择逼迫到极致时，不惜以自戕的残酷方式，来摆平眼前的矛盾。这就是悲剧人物命运的晦暗，解决自身悲剧的方式就是自己给自己造成新的悲剧，也再一次验证了作者所言说的“他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但我们认为在探究小人物的悲剧命运的时候，要认识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客观理性，但也要认识到小人物自身所不能摆脱的“民不与官斗”及“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的历史局限性。从而能够以一种更广阔的社会学视野来探究小人物因“自作自受”而导致的“委曲求全”的成因。
小说整体色彩幽暗，整个的小说浸润在一种山无烟霞，春无艳花的暗淡格调之中。这种格调与小说擅长展现人物不时阴云密布的内在矛盾心理的叙事形式趋向两相投合。这样暗淡的叙事格调，加之原生态山村的地理文化环境，以及向内转的注重开掘人物内在矛盾的细腻叙事路径，结合起来汇聚成了一条汹涌激荡着的原生态悲剧暗流。
作者简介：李渊源，毕业于河南师范大学，研究生学历，现在商洛市文化馆办公室工作；曾获商洛新锐作家荣誉称号，有多篇小说散文见刊。
无可选择又必须选择
——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胡 强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小说中最重要的一问，也是灵魂一问，依鄙之拙见，回答这个问题，不亚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这也是而昆德拉先生创作的最大特点，极富诗性与哲思，于轻重见诗性，于灵肉显哲思。但无论轻与重，还是灵与肉，其落脚点都归于人，和人如何存在的话题，饱含生命哲理。而对于轻与重的选择，孰轻孰重？无论是选择轻，变成重，还是选择重，最后又变成轻，这种人的生存状态是无解的。
昆德拉先生在《小说的艺术》当中所言:“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如此，昆德拉先生所言的轻与重，实际上是存在主义的轻与重。托马斯，这样一个刚开始以einmal ist keinmal（一次不算数）为宗旨的人，活的很轻，一次就是从来没有。只能活一次，一次不算数，就如同没有活一样，轻的是托马斯对待爱情和生活的态度，无法承受生命的，重的，则是特蕾莎。
这样一个肉体和灵魂具有着不可调和的两面性的人，遇到托马斯之前的特蕾莎是没有灵的，镜子中像母亲轮廓的她，在恶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只有麻木的肉体。直到她遇到托马斯开启了“生灵”之路，遇到托马斯是她偶然得来的爱情，这种看似是“偶然的命运之鸟”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生命的必然。特蕾莎想清除肉体与灵魂的两重性，渴望自我救赎，于是，她勇敢地拿着那不是门票的门票——《安娜·卡列尼娜》奔向了托马斯。她说爱情，是同一个人有共眠的欲望，而她只是一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到托马斯身边的孩子。爱，是对两个心灵和谐一致的憧憬，是对牺牲、死亡乃至复活的一种渴求——赋予我们真正的生活。创造和毁灭在爱的过程中合为一体。灵与肉合二为一，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人，一个无比渴望崭新生活的人。然而托马斯对特蕾莎却是出于“同情”，开始“轻”的他，因同情而重，同情由偶然变为绝望。于是特蕾莎便开始自我救赎，布拉格之春——死亡又使他们变得绝对一样。而后的特蕾莎明白了爱情与性的不同，在不忠的边缘。灵肉合一的信念被颠覆。
萨比娜，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因为他想离开，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过往都如同不存在，在巴黎的萨比娜，无人认识，也无人联系，一切仿佛都归于了虚无。“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帖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平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不解之词，无论对于托马斯、特蕾莎、还是萨比娜、弗兰茨，或者芸芸众生来说，人与人之间的理解，面对一个概念或者物体，它对于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哪怕是两个极其相恋的恋人，也不一定能互相理解。忠诚与背叛，光明与黑暗，忠诚是第一美德，使我们的生命完整统一，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摆脱原位；黑暗就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所在的无限（凡求无限者，只须闭上双眼）；游行的本质是一种更为普遍的恶，美就是一个被背弃的世界，活在真实里，失去私密的人类失去了一切，而心甘情愿放弃私密的人则是怪物。昆德拉先生通过对一些列“不解之词”的重新解读，意图打破世人的一种定性思维，世界非黑即白，不是二元对立，一切的一切都有不确定性，就像轻与重，灵与肉，可轻可重，也可灵肉合一。
伟大的进军之与媚俗（kitsch），就像高贵之于粪便，是对大便的绝对否定，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排除在视野之外，是消解一切。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然而就像米兰昆德拉这样的大师，也不能避免媚俗，卡列宁的微笑，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人与狗，不是改变，人与狗比人与人和谐。卡列宁是个镜子，一个人都无法将牧歌献给另一个人。
小说开篇以尼采永恒轮回谈起，文章结构也是轻与重，灵与肉循环往复，永恒轮回不在于过去之事反复发生，而在于过去的发生的事作为结果必然继承当下。它就像生命之流当中的一滴水，个体必死，生命河流永在！此在是人的过去，民族历史、个人生命只有一次，选择变得毫无意义。我们不选择媚俗，又能选择什么呢？安知抗击媚俗的决心和勇气不是更大的媚俗？托马斯在轻与重的两极之间游走，我们都是托马斯：无可选择又必须选择。
作者简介：胡强，毕业于商洛学院中文系，商洛诗词楹联协会会员，曾获第八届全国青年诗词大赛提名奖，作品散见于《商洛文苑》《秦风》《青年诗词》。
摩西、所多玛与布恩迪亚家族
——读《百年孤独》
◎王 帆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自出版以来，受到世界文学的广泛关注，作者以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史为代表描写了拉美地区悲壮、徒劳的奋斗历史，让世人对拉美地区的苦难历史有所了解。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对《百年孤独》进行剖析探讨。《圣经》与西方文学作品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其中的故事、人物为西方文学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灵感，许多西方文学作品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取材于《圣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便是其中之一。本文将从《圣经》中的摩西形象和所多玛、蛾摩拉的覆灭来分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以及马孔多这三者的命运，从这个角度来看拉美洲地区徒劳的奋斗的历史。
摩西是以色列人的领袖，为了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以色列人，摩西借助上帝的力量与埃及法老展开了斗争，最终上帝在埃及地降下十灾一祸，帮助摩西成功的带领以色列人逃出了埃及法老的奴役与压迫。《百年孤独》中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第四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分别采取战争和起义的方式，来对抗外界势力对马孔多的破坏与压榨，希望能够带领马孔多人民换取属于他们的自由。这是对《圣经》中摩西的故事的变形。在《百年孤独》中，上校的命运是令人唏嘘的，但他始终在以自己的手段和方式捍卫马孔多的尊严。上校在看透了保守党的虚伪以及殖民者的破坏后，决定亲自发动战争来阻止这些力量对马孔多的摧残，他的初衷是正义的，然而自己却不能控制战争的走向，也无法改变战争对人性的毁灭。最终只得亲手终结自己发动的“正义的”战争，重新回到梅尔基亚德斯的炼金室，保留自己仅存的尊严与体面，并陷入永恒的孤独。摩西之所以能够成为以色列人的领袖，是因为根植于他内心的民族情感与责任意识，上校也同样如此，在见证外界势力对马孔多的破坏后，他选择进行抗争，只是他的抗争本身就充满不确定性最终导致他的抗争化为乌有。布恩迪亚家族的第四代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同上校一般，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出生在马孔多最繁荣的时期，见证了马孔多的巅峰与衰落。此时的马孔多陷入了香蕉热带来的狂欢中，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参与其中，当香蕉公司与马孔多工人爆发冲突时，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选择站在马孔多工人一边，选择站在自己民族一边，他领导工人起义，就如同当年上校领导自由党一般。在大屠杀过后，他死里逃生，见识了政府的谎言后，接受了自己无可奈何的悲惨命运，选择了重新破译羊皮纸卷，让灵魂得到安宁，守护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可悲的真相。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领袖形象是一种被动的，无可奈何的选择。因为他最初也在享受着香蕉热带来的狂欢，而最终之所以选择站在香蕉公司的对立面，是因为他所率领的工人队伍无法与香蕉公司达成和解，并且也不可能达成和解，在被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才走向起义。上校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同摩西一样，是领袖者的形象，都想到带领自己的人民脱离水深火热。但最终的结果却大相径庭，原因在于后者有着上帝的庇佑和以色列人的拥护，而前两者更孤独更无力。上校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经历显示的是在外来文化与拉美本土文化本质上的矛盾，在这种矛盾冲突中，拉美人民所展现的是一种被动的，无能为力的状态。两种不兼容的文明碰撞，必然有一方会走向毁灭，最终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马孔多被飓风抹去。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可以说是拉丁美洲历史的翻版，拉丁美洲的历史就是一切巨大但是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实现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总和。”在战争的最后，上校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想用最体面最理性的方式来挽回和保留马孔多所失去的，残存的东西，可终归是徒劳。综上所述，通过对《圣经》中摩西的故事的重塑变形，并结合拉美地区的实际情况，《百年孤独》总所塑造的领袖者形象，是一种无力的孤独的奋斗者形象，马尔克斯通过塑造这种形象来展现拉美地区悲壮的历史进程。
在《创世纪》中，上帝因为看到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地区中人的恶，选择将这两个地区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百年孤独》中马孔多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有着相似之处。起初，在人类尚未降临之前，马孔多和所多玛一样是个自然地，是一片纯洁，保留着原始生态的祥和之地，没有受到人的侵扰。所多玛因人的罪恶甚重，遭到了毁灭。马孔多也是如此，虽然在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创立马孔多之后，并未对马孔多产生非常大的破坏，但已经有了人的介入，那么，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所带领的一路人则是马孔多的第一批入侵者，因为他们本身不属于这里，是从其他地区迁徙而来的。他们在这个地方建立起了秩序，尽力保护原始的生存状态，但这已经是一个入侵的前兆。在马孔多发展的中后期，以香蕉公司为代表的殖民者入侵了马孔多，为马孔多带来虚假的短暂的繁荣和真实的暗藏的衰败。“那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长的火车，有将近两百节运货车厢，首尾各有一个车头，中间还夹着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所率领的起义，以大屠杀为代价结束，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看到的是这样两百节车厢的尸体。在这之后，马孔多的经济，文化遭到了重创，小镇再也回不到过去纯朴原始的状态，人们选择用遗忘和麻木来填补内心的创伤。直至马孔多被飓风从大地上抹去。在《百年孤独》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都以“镜子城”来形容马孔多。那么，马孔多本身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拉美地区在被动全球化过程中，殖民者对这些孤立地区的破坏与所显示的罪恶。从作者本身来看，马尔克斯的反压迫，反殖民主义入侵思想非常浓厚。作者借助马孔多，这座镜子之城来讽刺批判殖民主义，同时表现了自己强烈的民族情怀与对拉美地区悲壮历史的同情和叹惋。
马尔克斯通过重塑变形《圣经》中摩西和所多玛的故事，向世人展现的不仅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家族史，更展现的是拉美地区悲壮的现代史。从奥雷里亚诺上校到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从马孔多的创立到覆灭，无不彰显着拉美人民孤独的徒劳的抗争。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树下的康普生
——读《喧哗与骚动》有感
◎陈 辉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的第五幕第五场：“人生……如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它充满喧哗和骚动却没有一点意义。”其中很多地方都涉及到了《圣经》中的内容。
从结构设计上看，《喧哗与骚动》的结构与《圣经》结构相似，存在对称之处。福克纳使用了四个时间来作为四个部分标题，分别为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以康普生家族的三个儿子为叙述人，组成文本的前三部分。这三个日期分别是班吉的三十三岁生日（复活节前夕的圣礼拜六）、昆丁自杀日（基督教“圣体节”的第八天）、耶稣受难日。第四部分是康普生家族中的黑人女仆迪尔西叙述的故事，从结构上的时间来说是复活节。这四部分并不是按照历史顺序排列的，是福克纳内部时间观念的彰显。同时，这四部分与《圣经》紧密相关，紧扣了其中的几个重大事件，耶稣三十三年的人世生活是为人类得救而受难的记录，最终为免除人类的罪行作为罪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后基督复活并升天，位于上帝右侧。从其中，我们能够清晰地认识到福克纳如此安排的用意，前三部分所书写的是受难——康普生家族的受难，或者从广义上来讲是人类的受难。而最后一部分则是写复活——人类在末世得救的希望。福克纳在四部分后，添加了一个附录，其中交代了康普生家族从一六九九年至一九四五年间所有人的简历，同时也说明了康普生家的女儿凯蒂的下落。也暗含了迷茫之中人们每况愈下的忧虑。
“树”在文本中隐含着某种诱导性的内涵，同时也是美好道德的象征。在《圣经》中，伊甸园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木，其中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亚当和夏娃正是因为偷吃了树上的禁果，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因此，人类身上的堕落和“原罪”产生。这个场景在福克纳的笔下也有重现，和夏娃偷吃禁果一样，凯蒂一开始便冲破了传统对她的束缚，不顾昆丁反对，脱掉上衣，结果树枝把内裤弄上了泥。同时，迪尔西出来看到这一情景时，禁不住叫起来：“你，撒旦……从那下来。”当晚凯蒂试图将裤子清洗干净，但污渍却无法去除。这一情节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这暗示着凯蒂堕落的必然性。福克纳将带有污渍的树枝与伊甸园中的智慧树相联系，将污渍与原罪联系起来。在文本中，班吉总是将“树的香味”与凯蒂联系在一起，在凯蒂堕入深渊的每一阶段都会使班吉感到她失去了树木的香味。班吉十分详细地叙述了凯蒂在性方面的成熟和堕落的过程，她十四岁第一次穿成人的衣服和使用香水，十五岁第一次吻一个男孩，十六岁同一个男人荡秋千，十七岁失贞，十八岁结婚。随着堕落的不断加深，班吉的反应也逐渐强烈，每当这样的事发生后，班吉都无法在凯蒂身上闻到“树的香味”。班吉的号哭只有在凯蒂清除掉身上的“气味”后，才能平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班吉才能重新感觉到“树的香味”，但在凯蒂失贞之后，即使班吉“一边哭一边推她到洗澡间去”，凯蒂却再也没有“像树一样香”。这代表着凯蒂已经完全堕落了。树木代表着人性美好的事物，随着“树木”味道的淡化和消失，也代表着凯蒂所代表的美好道德在不断受到侵蚀和破坏，最终无法挽回。这也暗示着南方社会不可避免的衰落。
文本中但描写了凯蒂爬在树上，也写了“一条蛇从屋子地下爬了出来”。这一情景具有双重象征的含义，代表着死亡和失贞。《圣经》中，蛇代表着欲望和诱惑，堕落和毁灭，凯蒂因为好奇而揭开了康普生家族覆灭的序幕。《圣经》失乐园的一幕在康普生家族中重现了，因为凯蒂的天真好奇，控制不了情欲的诱惑，也因为康普生太太爱慕虚荣，一心想让昆丁去读哈佛大学，康普生家族失去了最后一块牧场。
年少单纯的凯蒂是康普生家族复兴的希望。根据肖明翰的研究，在当时的旧南方，大家闺秀的贞操几乎是至高无上的，是在高雅的贵族身份之间通行婚姻的保障。它被当作是神品一样供奉，对此昆丁十分清楚。青春期的凯蒂被欲望所诱惑失身并怀了孕，康普生家族不得不匆忙地为她寻门亲事，非常勉强地将凯蒂嫁了出去。因此，当昆丁接到了家里寄来的信，听说凯蒂要嫁人的消息时，他把信封当作棺材一样，四周燃上蜡烛，祭奠了三天，耳边不断回响的便是“伊甸园”的声音。凯蒂自身美好的品质最终还是逝去了，败给了人类自身无法消灭的贪欲，败给了诱人的化妆品，败给了撩人的情欲，败给了无法满足的利欲。康普生家族重回辉煌的想法破灭了。往昔的乐园最终仍是毁灭。因此失落的伊甸园，并不只是少女天真的失落，更重要的是象征着人类最初美好的的自然天性的逝去。夏娃因原罪失去了伊甸园，凯蒂因诱惑失去了家。人类如果没有了天然的纯真，便也失去了心灵之属的精神家园。
不仅是“树”，“雨”在《喧哗与骚动》中也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班吉只要闻到树的味道就特别地安静。凯蒂少年时代和行为端正的时候，她的身上都会有股树的味道，而在昆丁和杰生的身上，在康普生的身上班吉只能闻到雨的味道。在这其中，“雨”与“树”的意象都是福克纳对洪水意象的形变。大洪水是 《旧约 ·创世记》第六章至第八章关于诺亚故事的记述。在大洪水之后，人们视鸽子和橄榄枝为和平希望的象征，视暴雨和洪水为毁灭和灾难的象征。凯蒂身上树的味道就如同大洪水中的橄榄枝，代表着陆地与新生，是人类的爱与希望，而当凯蒂失去这一特质时，康普生家族这只船便失去了生的希望。班吉在凯蒂十四岁成人礼上大哭大闹，仿佛预见了未来的一切。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华夏之章
◎党博煜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自古以来我泱泱华夏便是礼仪之邦，衣冠上国。而这份文化自信则是来源于沉淀千年的服章之美中源远流长的历史底蕴与文化表现。
服章之美历史悠久，《周易》中便记载着“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典故。同时它历经数千年的变更，不仅仅只是代表了我国的服饰，亦是我国历史、文化和精神的体现，是我泱泱华夏所独有的文化宝藏。
是先秦时期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它为我们反应了当时秦人团结互助、共御外侮的精神以及爱国主义情怀。而这种同仇敌忾的思想是当时人们应对战争和外部威胁的一种精神体现；是秦汉时期《羽林郎》“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诗中描绘的女子华丽服饰，长裾、广袖是秦汉时期服饰的典型特征。这反映出秦汉时期大一统的局面下，社会经济得到一定发展，人们有能力追求较为华丽的服饰，体现出一种大气、自信的时代精神；也是魏晋时期《洛神赋》中“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诗词中对服饰的描写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和对美的追求，反映出当时人们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下，渴望通过对美的追求和精神上的寄托来逃避现实的苦难。宽袍大袖的服饰风格也体现出魏晋名士们崇尚自由、洒脱不羁的思想观念。亦是唐朝时期《缭绫》中“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中所描述唐朝丝绸的精美，反映出唐朝时期经济的繁荣和手工艺的高超。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使得人们对美的追求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服饰的华丽多彩、款式的丰富多样，体现出唐朝人自信、开放、豪迈的精神风貌；是宋朝时期《浣溪沙》中“几折湘裙烟缕细，一钩罗袜素蟾弯。”表达的宋朝时期文人生活较为雅致。在服饰方面，宋朝理学思想盛行，强调人的内在美和修养，因此服饰也变得更加朴素、简洁，颜色也更加淡雅，反映出当时人们对内在精神的追求和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尊崇。更是明朝时期，《美人剌绣》“风送杨花满绣床，飞来紫燕亦成双。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残绒唾碧窗。”这首诗反映了明朝时期刺绣工艺的精湛，刺绣在明朝服饰中占有重要地位，这体现了明朝人对工艺美学的追求和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同时，明朝时期社会秩序相对稳定，人们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也体现在服饰的精美和工艺的讲究上。是清朝时期《采桑子·白衣裳凭朱阑立》中：“白衣裳凭朱阑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诗中的“白衣裳”在清朝诗词中出现较多，清朝的服饰文化受到满族文化的影响，旗装成为了女性的代表服饰，男性则穿着马褂、长袍等满族传统服饰。诗词中对服饰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满汉文化的交融，以及清朝时期人们对于传统服饰文化的坚守和演变。
中国服饰文化源远流长，伴随着朝代的更迭、思想的变迁，习俗的约束我们的服章也在不断的改进。而不论是“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搭配讲究，“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清新品味，“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的非凡气质。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源远流长的服饰文化，共同体现了我们的东方美学。而这便是我们的华夏之章，是我们深厚礼仪与文化底蕴共同促就的文化自信。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空中的石头（外一首）
◎李 李
空中的石头
空中的石头
不知来自哪座大山
我想，它曾在某处为林木、为鸟兽
扛起过星辰和大海
我看见的时候
吊车正一点一点把它放入坑中
像一个孩子刚从父亲的肩头下来
颤颤地站立了起来
它叫石头，却没了棱角
它是石头，却再也没有回到山里
它站在我的面前，我站在黄昏的街头
我们都在忙碌的吆喝里
找寻
夜 深
蝉鸣从纷乱的尘世逃离
幼虫正在叶间重复着人类的生死
一粒尘土的命运
低于儿时指过的星星
但带着久违的温暖和安宁
不需起身致歉
更不用回头
那些远去的亲人
穿过辽阔的夜
从天空的深处赶了回来
作者简介：李李，笔名陌小小，陕西商洛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绿风》《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辽河》等。著有诗集《风的肋骨》。
秋水余音（外一首）
◎张军锋
秋水余音
绕过秋水，我给万里江山
轻轻打了一个结
这沸腾的群山，热闹的街市
人间点滴温暖都值得
去走一走
不是吗，去哪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勇敢启程
夏天，转眼已是背影
像喜欢一个人
还没来得及解开心中的纽扣
就已经各奔东西
霜 降
风从北边来，不认识我
我认识风
问我路的每一个人，正在诉说
霜来如期……
看不见叶红山瘦
不相信，秋天这就要远走的人
我祝福你
我懂你的好，对你的好
有可能，你不知道
希望你像太阳，早起晚落
却不失光辉
盛开的菊花开始沿路凋零。
树木百草停止生长
我不能
作者简介：张军锋，笔名峻峰无限。诗歌作品发表《延河》《文化艺术报》《西安晚报》等报刊，并入选各类文学选本。中国散文学会、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二零一七年陕西省作家协会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现居陕西商州。
捡起一片落叶（外一首）
◎李 超
捡起一片落叶
深夜回家路上，捡起一片落叶
我还未来得及怜惜
另一片又砸上了肩膀
说不出的疼。
这就是长大后的生活
当阵阵西风吹瘦街角时
一盏等待回家的灯，唤来星子
哄睡了追梦的人
静夜虽不喜欢听谁的絮叨
却请来黎明和因果，成长了万物
秋 思
一觉起来，推开窗枯叶一地
台阶上还躺着未干的雨滴
如果可以，我想留住这场秋雨
任她下了又下，一直下到
漂泊的人不用再去远出
这一天，我收起行囊
走向了回家的路
这一刻，我不怕
山一程，水一程
怕只怕故乡里
再也不能见到我想见的人
作者简介：李超，笔名安途。陕西洛南人，语文教师，商洛诗歌学会会员，商洛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追求诗歌里的“真善美”，有作品发表在教育部《课堂内外》朗读本·中/小学版、《诗家》《当代中国诗词精选》、楚天声屏报《鄂州周刊》《白天鹅》《长江诗歌》《辽河》等刊物。
诗三首
◎张宏卫
商洛盛夏
水绕山环绿满天，日丽气清风绵绵。
商君四皓己旧事，龙腾虎跃看今天。
商洛春望
阳春三月天，桃花满商山。
紫似彩云落，红似树喷火。
丹江月夜
弯月挂天幕，星汉有如无。
丹江夜璀灿，水明柳如烟。
作者简介：张宏卫，一九六七年生，商洛巿中心医院中医科职工，爱好古诗词，梦想是用古诗词呕歌如诗如画的商洛山水。
诗两首
◎于 帅
秋日怀思（中华通韵）
西郊蝉唱少， 心有痛悲思。
许以来时愿， 空空归去迟。
天寒花去尽， 日冷化为泥。
无有同行者， 谁来添厚衣？
观《觉醒年代》有感
乾坤浩气存胸宇，红日初升正向阳。
骨刻千秋英烈志，血书遥寄岁河长。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后 来
◎樵 漩
落花哀语
寒蝉慰藉秋风
红叶满铺山径
熟悉的街道
过客熙熙攘攘
老酒馆换下昏暗的灯
童谣唤醒窗外的雨
小女孩含着棉花糖
追逐彩虹似的梦
重游小城
从南至北
望了西东
所有美好
皆以情深相拥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山影春墨深
◎方利君
镜影窥雀
山影春墨深
晨初微云罥林烟
闲人轻语，风吹淡
镜影窥雀不留迹
越山海，风雨来阻
不见雀
回身犹在天外
伤痕在，难褪身朽
心不语，自落花时
镜中此后无色
不见青山见迟暮
桃 源
高墙林立，藤蔓枯萎，纠缠生机
林鸟折断翅膀，鲜血沾染荆棘
年年望归路
阳光止步，清风不扰
阴暗笼罩枯草，依旧向阳而期
桃源如梦斑斓
白云如静画，永恒在蓝天
飞鸟划过同一条痕迹
一遍又一遍
厌恶更迭变幻
杀死温柔辗转的神明
春风永留在此间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二十二个维度
◎石柏豪
没有跳蚤的冬天，没有炎症
那个女人在叫我
黑夜中她正讲着
昨日枯萎的潮汐
时间过得也许飞快
我找不到
煤腥味已散去很久
道路正被挤压裹挟
在人群中呐喊：
我认识狮子、狼和鬣狗
也许不比楼后的蛇可怕
别叫醒我
我正摸索梦的形状
被蚂蚁啃了一半
抚摸着猪的躯体
展示着血肉残躯
有生命，有声音
我的兄弟在被吞咽
为什么呢？
箭镞和骨针，
不常拜访的年代
刺痛着我的基因
请别松开我的双手
我为你的粗鲁感到高兴
我的胡须全扎进肉里
我要保持沉默
太阳落下，山峰燃烧
和燃烧的纸牌无异?
没有任何赌注
黑夜是万物的灰烬
别这样吧，我已处于黄昏
闭上眼睛，却也是早晨
树胶烧灭了眼睛
将睫毛接上松针
我会到第二十二个维度
如它们所说的那样
（作者系商洛学院学生）
从《废都》到《暂坐》的思想漂移
◎李荣博
《废都》（一九九三）与《暂坐》（二零一九）都是贾平凹城市题材的且具有鲜明《红楼梦》色彩的长篇佳作，二者问世虽有二十六年的时间间隔，却又有着高度的文本关联性，论者往往将其对照研究。但因为时代性的社会因素，文本遭际反差亦极大。《废都》甫经问世,既挑动了社会各阶层读者的敏感神经，形成了轰动效应，论者众多，批判激烈。毁谤者尤众，但也不乏溢美之词。如季羡林先生曾断言《废都》二十年后将大放光芒，他认为“古往今来，也许还没有一本专门写无聊写到极致的小说，现在有了。……它是一本写无聊的大书，非常到位。”“无聊”，对于当时尚笼罩在启蒙余晖中的文学界，绝对是一个贬义词，近年随着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基本概念》的译本出版，中国知识界才较为熟悉了“无聊”在哲学上的积极意义，故而以当时精英知识分子所熟悉所操练的理论和话语，尚不能抵近《废都》的意义核心。迄今为止，对《废都》冷静、客观、深入的全面研究，依然是缺乏的。《暂坐》“整整写了两年，这比以往的任何一部书都写得慢，以往的书稿多是写两遍，它写了四遍” ，包含更多技巧新变与求索、更混茫、更深邃、更精致、更用心，但在当下再也不可能像《废都》那样引起轰动，评价虽好，却论者寥寥。两个文本在相似的城市空间、相似的人物设置模式之外，还有诸多隐晦不明的相似性，也都体现着朝向《红楼梦》经典化的努力。有论者断言：“从贾平凹创作脉络来看，《暂坐》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这一论断有多大的合理性？能不能将《暂坐》看作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呢？这两者之间的文本关联与文本差异究竟如何？二十六年后的文本又达至了何种新变与突破？其蕴含的问题主旨是延续性的还是存在着显著的漂移？这些问题的澄清，既能彰显各自的文本特点、艺术创新、思想旨归，又能看清作家在小说观念、技巧与思想深度上的精进历程，进而能更准确客观地评价其艺术高度。
一、《废都》与《暂坐》的文本关系
批评界“力挺”《废都》的主流声音中，一直有一个逻辑上并不充足的论点，即认为《废都》是贾平凹的艺术高峰，因其塑造的作家庄之蝶，预见性地昭示了当代知识精英的身份转换、生存尴尬与隐秘的命运走向，因而具有时代性的思想史意义。因这一“瑜”掩盖其他的“瑕”，并进而肯定《废都》全面的艺术成就，是不合充足理由律的。在与更为精致的《暂坐》的文本对照中，可以较为准确地刻画《废都》文本上的不足并恰切评价其艺术得失。
两者都具有鲜明的红楼梦色彩，《废都》血脉庞杂，而《暂坐》则基因醇正。《废都》的《红楼梦》血统，更多的表现在长篇小说的结构布局（起承转合）、特殊功能性人物的设置上。彼时的作家，似乎没有老到而自信的长篇结构方式，故而生硬地模仿了“补天石人间游历”的神幻框架模式，将极为写实的故事放置在“四色奇花”、“四日同照”的虚幻化城市中为“起”，模仿“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以孟云房说西京四大名人为“承”，模仿“飞鸟各投林”贾宝玉出走以庄之蝶出走为“合”；模仿“一僧一道”设置了“捡破烂老头”这一特殊功能性人物。而“众星捧月”式男女关系结构，则是模仿《金瓶梅》中西门庆与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等众女的关系模式。寄生在主角周围的帮凶帮闲孟云房等人物设置，则模仿了《金瓶梅》中应伯爵等人。在性描写上，模仿《金瓶梅》、《肉蒲团》，且很多性描写并没有叙述与象征功能、是并非必要的，只能揣测其隐含着商业及其他未知目的。许子东曾指出，汪希眠老婆、阿灿“这两个女子除了证明男主人公的自恋狂以外，没有其他的叙述和象征功能。”这些模仿性处理，整体上是生硬而粗糙的，似将明清世情小说与艳情小说中的诸多元素杂烩一起，泥沙俱下，故而孟繁华认为“《废都》是对明清文学的皮毛仿制。”这个稍显武断的论点却的确切中了其弊病。《暂坐》则去芜存菁，无生硬的模仿与杂烩，不再需要与主旨粘合度不高的神幻框架，不再追求“传奇性”，而将伊娃的“西京一梦”作为超现实主义的框架，以幻写真；以“西京十二玉”与《红楼梦》形成互文，并且以这群女子作为叙述的焦点，着意这群女子的命运，从而也更贴合《红楼梦》的主旨。羿光，虽与庄之蝶部分相似，都为名作家，都有帮闲围绕，都追逐名利，但却并非焦点式的主角，只是众生之一员。其与群女的关系，源于性情，出于尊重，止于欣赏，是平等、友爱、相互扶助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交流；而庄之蝶则是源于性欲，出于刺激，止于毁灭，是从属性的、依附性的，更多的是肉欲的放纵。故而从文本格调上，《废都》沉闷、压抑、晦暗、无聊，《暂坐》则明快、轻松、流丽、睿智，给人的阅读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从古典文学传统中汲取、化合的技法，一直流动在贾平凹长篇小说的创作历程中，但是每部作品的创作，都是作家的一次“撑杆跳”，都是一次突破与历险，种种尝试之后，对传统的继承、新变、重铸，也更为老到自然。从世情小说而来的、淡化由因果逻辑建构的情节、凸显日常生活常态的“生活流”叙事，几乎如一条河流般贯穿了贾平凹长篇小说创作历程，其中每部却又有新变。《废都》时期的贾平凹长篇创作经验不足，只是比较直接地“拿来”这种古典的、反情节化的叙述模式，却无暇顾及到由此而来的沉闷的阅读效果。《废都》如《金瓶梅》一样，若非其中的性描写足够吸引人，现代读者是不忍卒读的。但《红楼梦》为何没有这种突兀的沉闷感？写性灵的、写情、写少男少女之心、贵族生活等这些美好的物事，再加上美妙的诗词和神幻故事框架，缔造了饱含情趣的、耐咀嚼的、高度精致化的文本，冲淡了叙事的沉闷。但《金瓶梅》、《废都》这种“市井传奇”式的长篇叙事却无法达到这种效果。“市井传奇”是写人与人的关系交织而成的大网，触及诸多令人不喜的阴暗而非诸多美好；《红楼梦》虽然也铺开一张巨型大网，但却将叙述中心更多放在贾府、大观园这个贵族化的小圈子里。贾平凹的生活流叙事、写“社会关系”之网，“让广义的、日常生活层面的社会结构进入了中国当代小说，”“复活了中国传统中一系列基本的人生情景、基本的情感模式复活了传统中人感受世界与人生的眼光和修辞，”“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重建了经过现代以来的启蒙洗礼、在现代话语中几乎失去意义的中国人的人生感，意义巨大，”密实的流年“式叙写却也有着沉闷的阅读体验。于是作家在“虚实”关系处理与效果上下功夫。并非创作观念上的“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而是追求质有趣灵的畅快阅读效果。显见的途径有三：一是将时间性的生活流叙事转换成空间性的；二是传统借鉴从“传奇”小说向“笔记体”小说迁移，加大空白与叙述跳跃性；三是，在叙述和人物对话更妙地化用庄禅佛老，追求哲理与诗性，追求趣味盎然、虚实相生、亦幻亦真的空灵小说之境。经过多年的小说实验后，在《暂坐》中，贾平凹终于达至了他想要的效果。将“地点加人物”的空间性叙事，纳入伊娃“梦回西京”的“超现实主义”的框架中，并且局部与细节的“超现实”比重更大，整体上更倾向于写“虚”，写“幻”中的“真”，写“幻与真”之间的定与无定，写亦真亦幻的迷惘无明。将“说话”处理到极致，以之状物、绘事、摹人、言情、说理；以之“观世音”，见众生，写众生相。“众生之相即是文学，写出了这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识’，‘识’便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暂坐》中，人与物、世与情、事与理，极广大而致精深；状物、绘事、摩人、言语时的简约精确、含蓄隽永，皮肉销尽，冼练到只剩“骨”相；旨意的深沉宏阔、幽深精微。这并非是对《废都》的延续和改写，而是朝向《红楼梦》经典化的小说追求。
两本小说所思问题的问题域上有极大不同。《废都》《暂坐》都写社会关系之网，但叙述重心不同，《废都》聚焦于个人，侧重写个人遭际的心灵真实与时代真实，以之为棱镜折射出国度中群体的时代性生存及精神状况，所探讨的问题，需要放在民族性的文化与生活，历史与现实，身份与阶层等的诸多元素中来思考。彼时的作家，尚没有清晰的世界文学意识与人类性追求，对于文学界流行的“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这一创作法则，作家是笃信的。《废都》中，地域性的语言、民俗和由中古苍茫绵延而来的古旧文化气息，与现代荒诞的人事、利益、欲望，交织成的网，构成了一座封闭的、令人窒息的、缺乏新思维新思想的、走不出的”围城“，人沉沦其中，无力，无聊、颓废。”废都是一个古老中国的隐喻，但这不是现实中的中国，而是重压在个体心灵之上的、个体感受中的古老中国，所以作者在扉页上题“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暂坐》却不聚焦于个体，而是“观众生”，写众生之相，借“西京十二玉”与羿光等组成的“燕处超然”的小圈子，来探究众生深陷的时代性危机性问题，甚至以外来者伊娃的透视之眼、西京-圣彼得堡的城市空间并置，来探讨人类普遍性的危机性问题。其所思的问题并不局限于一城一国，而是整体人类都面临的大问题甚或终极性问题，譬如自我、自在、自由、幸福、对物质的超越、心灵的安顿、人生意义与价值等问题，这些绝非“废都”问题的延续，探讨这些问题，需要动用世界范围内的哲学与文学资源。
《暂坐》与《废都》题材上的、人物设置上的部分相似，很自然会引起读者文本间性联想，但《暂坐》并非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两者文本差异巨大，所思考的问题也不具有延续性。《暂坐》的题材，贾平凹是自然得之，以“暂坐”为名，涵义丰富，从中似乎也可揣测出作家对自己创作人生的反思与回望，七十岁在望，已经洋洋洒洒写作十七部长篇了，经历了毕生的写作探索与实验，其中是否有可以垫棺材之作？所以《暂坐》必须精致，彰显着朝向《红楼梦》般经典的创作雄心。心理失据时创作的《废都》，颠覆了以往书写女性时惯常的、尊敬与赞美的态度，在恣肆的性描写中，杂入了亵渎与偏激，招来了很多带有负面偏见的标签，招致了恶名。与《废都》的隐约呼应，写一群“燕处超然”的西京丽人，以这些美丽女性观众生、观世相，进而探索人类性的大问题，似乎也有为自己正名的心思。
二、作为自我求索者的庄之蝶与海若们
“广义的、日常生活层面的社会结构” ，或曰“社会关系”之网，最后都要落在具体的个人身上，都要由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来承受，无论是欣悦、幸福，还是嘶吼、嚎叫，都是每一个承受者心灵的感受与反应。无论是带有强烈自叙色彩的、写主观“心灵真实”的《废都》，还是叙述距离较远、如写“画中人”的《暂坐》，都必须分析小说主要角色的“自我”与“社会之网”的关系，才能厘清文本探求的深层次问题。
“庄之蝶”这一名字，本身就寓意其“自我”与“非我”的迷失。庄周梦醒，不知是蝶化为庄周，还是庄周化为了蝶。作为具有主动性的意识或者统觉作用的“自我”，是空洞的，要经由对象化的行动、经由对“非我”的设定，最后才能达到“自我”的“同一性”。也就是萨特讲的“自在存在”，经由选择和行动的“是其所不是”，才能成为“自为存在”，才能“不是其所是”。但在“自我”对象化、“去存在”或者设定“非我”的途中，因为“操心”“操持”，往往又会沉沦，成为“常人”，遗忘了存在的本真状态。作为西京文化名人的作家庄之蝶，陷入莫名的一场官司，在种种不得不的外在生活逻辑与内在情感逻辑下，又陷入家庭、女色、帮闲、官商等各色人等交织而成的社会之网中，每一重关系都是一座围城，层层围困中，既沉湎其中又厌弃哀叹，既自我激励又自我否定，处于灵魂撕裂，心为物役，进退失据的状态。沉沦于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之中，无聊、颓废，成为“常人”、废人。他未始不想回归他的本真状态，未始不想做回他的本真之我。他虽享大名，却无能让人记住的作品，所以老是念叨着要写一部大书，却又毫无着落。他想让“浮名”变得实至名归，但身边种种皆“非我”，重重围困难解决，焦灼、无力、无奈、厌烦、煎熬，整座城成为一座令他窒息的“废都”，他想逃离。在最后奸情败露、情人离散、家庭破裂之后，终于壮士断腕，自毁浮名，要远走他乡。破而后立、回归本真自我之心决然。世人对《红楼梦》、《废都》二者相似的结尾，多有误解。《红楼梦》固然是悲剧性的，但“出走”对贾宝玉而言，却非悲剧性的。补天石重回大荒山，神瑛侍者回归仙府，都是各归来处，又作本我，只是多出了在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历劫的一段尘世故事而已。《废都》中的“庄之蝶出走”对他自身而言，亦复如此。全书最后一段是：“周敏就使劲地拍打候车室的窗玻璃，玻璃就拍破了……而一个瘦瘦的女人脸贴在了血的那面，单薄的嘴唇在翕动着。周敏认清她是汪希眠的老婆。”出走的庄之蝶，身心憔悴，躺倒在候车室里，但身边还有周敏、汪希眠老婆。与周敏，已相逢一笑泯恩仇；与汪希眠老婆，情根深种、未来可期：这是饱含着希望的结尾，蕴藏着新生的可能。贾平凹在《废都》后记里写到彼时经历的“众要叛亲要离”的痛苦与写作状态，“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里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这个城里却已没有了供我写这本书的一张桌子。” “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仔细研读《废都》的文本和副文本，可以看出，这是贾平凹个人性的“心灵史”似的写作，是现实中的贾平凹身处疾病、离婚、官司、亲人离世和遭难、单位纠纷等重重苦难中，写心灵真实，以自我安慰、自我突破、自我实现的寄望之作。书中的“庄之蝶”与现实中的贾平凹，从情绪上是同构的：焦灼、无力、无奈、厌烦、煎熬，身心俱疲，既有自我毁灭的冲动，又都寄望着突围和新生，都有冲决沉沦的“非我”状态，向“自我”的本真状态回归的决心。《废都》中贾平凹是极力躲避政治、历史事件等传统现实元素的，只是雕刻当下的废城、怪象、烦事、杂人对心灵的腐蚀、消磨与煎熬，以及步步的沉沦与非我的离魂状态。但文章是任人笑骂评说的，这样的书遭遇了特殊的历史时期、加上庄之蝶敏感的作家身份，阐释空间巨大，于是便有了众说纷纭、轰动一时的“《废都》现象”及批评热潮。
《暂坐》的写作，缘起于作家常去的茶庄与结识的一群女子，以观画中人的姿态，观世音世相，故非个人“心灵史”式的作品。上承《红楼梦》“使闺阁昭传”传统，下续鲁迅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思考，以俄罗斯美女伊娃“梦游西京”的超现实主义框架，写一群经济上富裕独立、不受体制约束、无家庭牵累、爱情婚姻羁绊的独立的都市女性，写其清晰的自身意识、明确的生活追求、轻盈又沉重的生存状态，无定莫测的命运走向。并以对女性群体的关照，上升到对人类性大问题、危机性问题的省察与揭示。“暂坐”之名，意涵颇深，以禅意显哲理。首在瞩目这群不堕庸俗、自我、自由、自在的都市女子；次喻，小说中人，百忙奔走，虽各自追求，眼望飞天，却脚沾泥坨，外求弥多，内返不足，当暂坐再思；三喻，“天地一遽庐，生死犹旦挽”“此身非我有，易晞等朝露”，似梦幻泡影，莫太执著，应破我执之心。暂坐茶庄老板“海若”的名字，出自《庄子·秋水》，她是核心人物，没有她就没有“西京十二玉”这个女人小圈子。“海若说：我不是领袖，领子和袖子是衣服最容易脏的部分。陆亦可说：那你是磁铁，慢慢把尘土里的铁丝、钢片子、螺丝帽、钉子都吸到一块了！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海若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咱众姐妹不求在政治上多贵，经济上多富，婚姻上多完整，也仅仅要活个体面点。自在点，就这么难？……我浑身出了汗就站到太阳底下晒，想着能把汗晒干，没料越晒汗越多，后来就中暑了。”海若像“磁铁”一样，将追求生活上求体面优雅、精神上求自在、超越，标榜独立、自我的一群女人聚拢在一起；“晒汗”式的悖反处境，说明了她们越追求，越不自在，这是在引出问题。但问题本身也蕴含在“海若”名字指涉的《秋水》篇中了。河伯与北海若“七问七答”，“第一番问答，写河伯的自我中心境……第二番对话，述时空的无穷性与事物变化的不定性，……第三番对话，指出宇宙间有许多事物是‘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至的’。第四番对话，进一步申述大小贵贱的无常性。第五番对话，要突破主观的局限性与执着性，以开放的心灵观照万物。第六番对话，河伯问‘道有什么可贵？’海若回说，认识‘道’，……便可明了事物变化的真象。第七番对话，河伯最后问：‘什么是天？什么是人？’。”《秋水》篇里河伯与海若“七问七答”,问题至大至深。贾平凹就在这样的问题域中，形塑人物、俯察世事。道家立场、思想与佛家、与西方贤哲固然有别，但不妨碍关注问题的一致性。“海若”之名，是非常道家的，她却皈依佛门，期望着通过活佛开悟，能够断烦恼，得自在，却不明佛理，执着于自我，无法参破“我执”。甚至要借助阅读十三世纪的伊斯兰教苏菲派诗人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来参悟自我；鲁米讲的“人生真理路上的七个阶段”——“堕落的自我，责难的自我，启发的自我，宁静的自我，欢喜的自我，赐福的自我，净化的自我”，海若都无法判别自己究竟处于第一阶段还是第二阶段。海若虽希冀着摆脱烦恼，得以超脱与自在，却处于深深地迷惘之中。在她身上，凝聚了道家、佛家、伊斯兰教、现代西方伦理等多种眼光，是贾平凹用以观众生相的样本。其余众女，虽人生轨迹、心理个性、处事方式与海若不同，却都有着大致同样的自我心态与自在追求，各自独立，却也相互影响着。“大家都是土地，大家又都各自是一条河水，谁也不想改变谁，而河水择地而流，流着就在清洗着土地，滋养着土地，也不知不觉地该改变的都慢慢改变了。”但是她们所追求的自我与自在，在无形的社会之网面前，也是脆弱不堪的。她们的言语宣言，与她们在人世的游走、逢迎、遭际的人与事所呈现的生存状态，形成了反差巨大的张力空间。与《废都》中的庄之蝶缺乏一个彼岸性的超越维度不同，《暂坐》众女子，是寄望着超越的，她们要“燕处超然”地居于市井喧嚣之上，哪怕如孤独、流浪的猫，也要独立地、静静打量浮华的人间，虽享受着红尘欢乐，却也想着个人修行，寄望着心灵被启迪；但终究烦恼不断，仍有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仍不得安宁、自在，所以，都寄望着活佛的拯救。文中，羿光自嘲“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无非是避免着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安时处顺地写写文章，再做些书画，存粹是以养而养鸟也，非以鸟养而养鸟也。”，他虽不像庄之蝶那样熬煎，却也难守本真，文心尚不得逍遥自由，何况身乎？这张社会关系巨网，也使他如同海若众女一样，皆处于“非我”的“常人”状态，却又缺乏庄之蝶壮士断腕、破而后立的决然勇气。
虽然《废都》《暂坐》都写身处社会关系之网中自我的“非我状态”，出发点相似，所思问题归处却大不同。贾平凹以庄之蝶反省自身心灵处境，积聚破而后立的勇气；却以海若众女，思考现代性之下人类性的危机性问题，并最终走向伦理重建的荒野之路。
三、现代性隐忧与伦理疑难
《废都》时期的贾平凹，并没有清晰、明确、较为系统的现代性思考，所以《废都》的思想指向，并未触及现代性问题的深层，偶有涉及现代性的一些思考，也只是如风行水上，未曾深入，只是觉荒诞、吊诡难明，故多做嘲弄语，如那头“哲学牛”的腹诽。的确采用了一些现代小说技巧，如以“性”写自我之确认与自毁冲动等，但均无与深层现代性问题的有意勾连。但《废都》的问世时期，的确处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和中国政治历史进程的一个转折点上，所以西京中人与事，的确涉及到现代性的某些元素及问题，却非作者有意为之。加上庄之蝶的作家、知识分子等这一敏感身份，以及恣肆而悖禁忌的性描写，对于当时处于启蒙余晖中的知识界，无疑会引起深度的、甚至过度的阐释。我们可以用系列现代化的理论话语解读“庄之蝶”，是因为我们将《废都》中的生活世界，镶嵌在了中国现代化进程和中国政治历史的进程之中。而贾平凹却是极力淡化其历史政治背景的，只是以庄之蝶在生活世界之网中的遭际与所历所受，写个体心灵的真实状态，灵魂破碎、身心俱疲，挣扎中孕育着自毁与新生，寄望着破而后立，积攒着冲决的勇气，这是个人精神史或“心灵史式”的写作。庄之蝶并不能作为那个时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庄子蝶的心灵情绪也并非弥漫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上的整体情绪。而西京那座封闭窒息、新旧杂陈、充斥荒诞怪诞的、令人无聊颓废的“废都”，也不尽是真实中国的缩影，而是身处多重困厄苦难中、心境悲凉的贾平凹，“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王国维）的心灵投射。但庄之蝶身上，的确凸显着海德格尔的“无聊”、“此在的沉沦”等问题，这也是每一个现代敏感心灵都可能遭受的生存困境。毕竟，所有人都要被限隔在具体的时代之中。
加拿大思想家查尔斯·泰勒曾述及他关于现代性的三个隐忧：“第一个担心可以称其为意义的丧失，道德视野的褪色。第二个是在欣欣向荣的工具理性面前，目的的晦暗。第三个是自由的丧失。”若将《废都》中的生活世界作为社会学的材料样本来对观，莫不符合。也就是是不管作家意识到还是未意识到，处于现代进程中的人，都已经被现代性挟裹。泰勒说：”寻求生活中的意义、试图有意义地定义自己行为的人，必须存在于一个有关重要问题的视野(框架)之中。” 而这个“重要问题的视野”，“独立于我的意志，存在着某种崇高、无畏，因此重要的事务塑造了我自己的生活。” 所以，庄之蝶沉沦于平庸、琐碎的日常，要实现其本真的自我，有意义而非无聊、颓废地生存，就必须将其行为目标，放在一个崇高的、其意义独立于自身意志的重要问题上，那便是写出一本足以使其名实相符的大作。事实上，庄之蝶破釜沉舟，以“出走”寄望新生，正是这样做的，现实中的贾平凹，亦复如是。
《暂坐》所思考的现代性问题，比起《废都》摹写的生活世界镶嵌在现代化进程中呈现出的问题，要深刻的多，也更为根本，并充满危机性。一群如“燕处”般，不远人、也不宠于人，追求着独立、自由、与超然，热爱生活、追求自我，却又想从凡俗的生活中超越出来，想活得轻灵若“飞天”的女性，是不能如愿的。“你们这十一块玉，不，除了伊娃，是已经够优秀的了，有貌有才，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想到哪就能到哪，想买啥就能买啥，不开会，不受人管，身无系绊，但在这个社会就真的自由了，精神独立啦？你们升高了还要再升高，翅膀真的大吗？地球没有吸引力了吗？还想要再升高本身就是欲望，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脚上又带着这样那样的泥坨，我才说你们不是飞天，你们飞不了天的。”追求的自我、自在与超越，反而是欲望的膨胀，越追求越烦恼，根本性的原因在于，这已触及泰勒意义上现代性的三个隐忧。本真性伦理的理想状态下，自我实现，绝不是主观性价值标准的设定就可以完成的，一方面需要在“有关重要问题的视野(框架)”中来追求，正如一个作家必须要完成一部足以进入文学史的著作；其次还要在与他者的对话、交往中被承认；再次还要消解工具理性的俘获和戗害。对追求的“自我”“自由”，其欲望边界在哪里？她们并无清晰的认知，正如社会上芸芸众生一般，只能心羡着诸种美善。事实上每个人源于“工具理性”的阴暗依然会释放出来，姐妹之间，仍有鬼胎、算计、是非。“一个个都是些刺猬的，抱团取暖着倒也相互扎的疼，一把沙子能握吗，越握越从指缝漏的。”礼佛的海若，以阔大心胸去包容、引导、规劝，以人格魅力来熏陶感染、言传身教，的确使“西京十二玉”总体上是克己自制、良性向上的。羿光以“蜂团”喻之。“蜂当然和蛇、蟹、蜘蛛、蜈蚣一样都有毒，但蜂却酿蜜，蜂的酿蜜就是一种排毒，排自身的毒。所以你看海若她们，一方面都是不结婚或者离婚，想方设法在社会上周旋着做生意，一方面又表现得工作认真，诚恳良善。乐意帮助，即便给人一个笑话，一句客气话，在路上了捡起一个烟头放进垃圾桶里，看似琐碎无聊，但你不觉得它是有意义的吗？”良善之人的善念、善行，能否实现自身的自由与幸福？“蜂团”是利他性的，而利他性的善念善行能够得到善报吗？海若礼佛、向善、助人，但茶店被砸、爆炸，本人也被带走审问。“辛起说：可海姐是好人啊，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好人啊！伊娃说：是好人，但我在想，我们敬佩海姐平日的所作所为，现在倒困惑，那有用吗，有意义吗？”这涉及到“德福一致”的伦理学根本问题，让有德性的人获得幸福，善有善报，是伦理得以施行的前提。这在与现代性的三个隐忧所揭示的境况中，愈发成为难以解决的问题。
“活佛西来”，既是小说的一条暗线，也是隐喻。众姐妹期望着活佛的开悟、点拨，渴望着能籍此获得超脱和自在。但活佛像等待的戈多一样，迟迟不来。包括冯迎在内的众姐妹都认为通过“修习坐禅行善”能够“确认和接纳苦难，然后深入了解苦难的性质，来将它转化”。冯迎笔记中说：“幸福是一种没有任何依赖的存在状态。有依赖，就会有恐惧。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去认识事实，而不是混乱、困惑。” 冯迎理解的幸福无所依赖，就是纯粹的精神的、内求的；既不能物化为对象，也不能外化为行为，因为物化和外化都要有依赖：所以冯迎的幸福和自由只能是精神性的，不假外求。但是，这种内返式的个人修行，只能增进个人的德性和识见，抑制欲望，却无力于自由、自在和幸福。这只能作为伦理的始点，个人修行无法普遍化，形成社会遵守的普遍法则，所以无法上升到社会的伦理层面，改变不了当下社会的伦理境况！借助于佛、道、伊斯兰等等宗教的或者哲学的方式，提高自身的识见与心性修养，只能是极少部分人能做的事，放在整个生活世界之网的交互作用中，对自身的作用微乎其微。对活佛的期待，不过就是自身处于烦恼之中，无法超脱，希求被拯救的一种念想而已。
现时代，“道德判断不过是古典有神论的各种实践的语言残留物，而且它们已丧失了这些实践所提供的语境”。随着世界祛魅、现代化的进程，前现代的传统文化已式微。“自我已从所有那些过时了的社会组织形式中解放出来。这些社会组织既把自我囚禁于对有神论与目的论的世界秩序的信仰之中，又将它封闭在那些试图把自身合法化为这样一种世界秩序之一部分的等级结构之内。”借助于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甚至伊斯兰教的、基督教的等的参悟、修行，只能强化个人的某类道德信念，但是，“道德信念要是没有文化的支持可能也会逐渐消失”。前现代的文化环境的已一去不返，单纯的自我修行，无法将现代性的“自我“，关进前现代的伦理牢笼。幸福、人生的意义等人生目的之达成，妄想借助儒、道、佛或其他的宗教修行等方式，根本是上南辕北辙，无法实现的。这是现代性带来的伦理疑难。
《暂坐》中，“雾霾”“褪色”喻象就是对这种伦理状况的表征。“雾霾这么严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利、财富、地位、声明的获取与追求。”“这世界在褪色，人在褪色，比如对事物的惊奇，干事的热情，对老人的尊敬，对小孩的爱护和浪漫的爱情。”喻象中表征着时代的精神状况，伦理、价值状况和生存状态。
《暂坐》多次出现“战栗”、“颤抖”“抽搐”等词语，既是隐喻，也是互文，指涉的文本是祁克果的《恐惧与战栗》。祁克果的 “战栗”，是对虚无的恐惧，对不能永恒的恐惧，对无意义的恐惧，对缺乏指引的恐惧。“倘若在个人身上并不存有永恒意识，倘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喧哗与骚动，而所有的崇高与卑微不过是盲目的激情扭结而成的产物；倘若那深不可测且永不餍足的虚空真的潜藏在万物之下，那么，生活除了绝望还剩下什么？……倘若人们行经世界如同一叶扁舟飘过大海或一阵狂风吹过沙漠般匆匆，缺乏深邃思想的指引与宏伟目标的激励，……那么，生活中的安慰将荡然无存！”《暂坐》中“雾霾”般“褪色”的现实，同样让人“战栗”。即是对未知、无定、不可把握的世界与人生的战栗；也是对虚无、无意义、缺乏指引因而茫然不知何求的战栗。这群追求自我、自由的美丽女性，像捕蝇瓶里向光明飞奔的苍蝇，不停碰壁，谁又能为她们指引方向呢？“暂坐”似乎还有一层意涵，浩浩汤汤向前的文明进程，最为注重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好像这样就能给人带来自由和幸福似的。是否要“暂坐”下来，解决那些伦理疑难呢？
失效的、充满矛盾的伦理，是否要重建呢？《暂坐》能敏锐地感知、触及这些问题，已经足够深刻。伦理疑难的解决或者伦理的重建，应该是思想家要承担的使命。
结 语
《废都》与《暂坐》虽有隐秘的呼应，却不能说，《暂坐》是《废都》的延续和改写。经由文本对照，能看出文本特点、艺术创新、思想旨归上，《暂坐》比起《废都》，都有长足的进步。《废都》模仿《红楼梦》《金瓶梅》《肉蒲团》，生硬而杂烩；《暂坐》不再追求“传奇性”，而将伊娃的“西京一梦”作为超现实主义的框架，以幻写真，叙写女子的命运，极简而自然，却又含蓄无尽。《废都》时期的贾平凹从明清世情小说中习得的反情节化的生活流叙述模式，固然具有巨大的文学意义，但阅读效果沉闷；在《暂坐》中，将“地点加人物”的空间性叙事，纳入超现实主义框架中，整体上更倾向于写“虚”，写亦真亦幻的迷惘无明，阅读效果明快。文本语言睿智、结构精致、旨意深宏，有着朝向《红楼梦》经典化的小说追求。
《废都》与《暂坐》的对照性分析，也能简要廓清二十多年来蒙在《废都》上的种种误解，同时呈现出，经过多年的小说试验后，贾平凹在《暂坐》中达到的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废都》是贾平凹身处重重困厄中写心灵真实，以自我安慰、自我突破、自我实现的寄望之作。“庄之蝶”焦灼、无力、无奈、厌烦、煎熬，身心俱疲，既有自我毁灭的冲动，又寄望着突围和新生，有冲决沉沦的“非我”状态，向“自我”的本真状态回归的决心。庄之蝶不能被过度阐释为时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庄子蝶的心灵情绪也并非弥漫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上的整体情绪；“废都”也不尽是真实中国的缩影，而是身处多重困厄苦难中、心境悲凉的贾平凹，“以我观物”的心灵投射。总体上说，处于作家长篇创作历程早期的《废都》，从艺术上和思想上都是粗糙的，远不及他七十岁前的作品《暂坐》精致。
《废都》与《暂坐》的对照性分析，可见二十多年来，作家的思想漂移。从写“心灵真实”，更在意自己小小“自我”在社会之网中的苦难与煎熬、非我与沉沦，到关注众生意识，“观世音观世相”，以悲悯心态见“众生皆苦”，深思现代性下的人类境况，探究现代性危机问题与伦理疑难。至于其间的眼界是如何一步步如此阔大的，思想是如何一步步如此深邃的，则需要对他所有作品的深入阅读始能准确勾勒。贾平凹四十岁时悟到“云层之上皆是阳光”，其后便致力于文学的现代意识、世界意识、人类意识之追逐与求索，经由十几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实验后，忽忽七十岁，终有《暂坐》。
（作者系商洛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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